客栈中,小二哼着小曲爬上了二楼,但是走到半途,耳边却突然传来“嘭——”的一声,不知是人还是什么重物砸到了门上,给他吓了一跳,差点把茶盏里的水撒到脚上。后怕地扶稳茶盏,他耸了耸肩膀,以一副早已习惯的样子继续哼起了方才的小调。
过了这个小镇,再往前走就是濮州与黔中的交界处——伏春城了。途经此地去往伏春城的人络绎不绝,怪人怪事屡见不鲜,所以店小二自然也就见怪不怪了。
而房间里,那弄出好大一声动静的始作俑者正呈一个“大”字样牢牢扒在门口,鼓着腮帮,怒声吼道:“不是说好路上告诉我么!”
在她后头呢,秋月气定神闲地抱着手臂,咧开了嘴,挑衅道:“又不想说了,你能拿你娘怎么办?”
……在聆松镇住的好好的,秋月莫名其妙地回来,又莫名其妙把自己拐带到这里,自己问了十天,这人也装傻装了十天。
眼看着就要出濮州了,秋月对于要去哪儿,为什么要离开却只字不提,每天就是睡觉赶路,外加上强行按着想要逃脱的女儿在山野露宿。
今天她好言好语地哄着,左一个“秋老板”,右一个“好娘亲”,结果这人却变本加厉,干脆连装都不装了,摇着手指十分恶劣地告诉她:“就不告诉你。”
……是可忍孰不可忍!
带着攒了一路的怨气,秋望舒咬着牙,转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了秋月!这要放在之前秋月都会接住她,和她闹作一团,可是今天,秋月却以她根本看不清的动作闪身躲过了!
惊呼了一声,秋望舒紧闭起眼来,扑了个空。
扑起了一阵灰尘,秋月也顺势惊叫了一声,蹲下捧起了她的脸,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伤到哪里,才惋惜地摇了摇头,“可惜了。”
憋住了已到嘴边的笑,秋月认真地说道:“准头不行。”
这是侮辱了,三下两下爬起来,秋望舒捏紧了拳头,从牙缝中憋出了一句恨恨的:“……你!你差不多得了!”
不得了了,气得头顶的碎发都竖起来了,眼看着秋望舒一张脸红得快赶上炮仗了,秋月决定见好就收。仔细把女儿扶起来,拍拍衣服,顺顺毛,秋月笑眯眯地把她搂进怀里,好言劝哄道:“好了,好了,不闹了不闹了。”
“刚才上楼时你不就说饿了么?说吧,想要吃什么?”
朝着门口努了努嘴,秋月持续发力道:“我叫人送上来。”
饿倒是饿了,前几日吃的都是干粮,没有汤水下肚总觉得跟没吃似的。气鼓鼓地低着头,秋望舒略略思索了片刻,决心不跟吃的过不去,于是她装腔作势地揣起了手臂,没好气地问道:“……我说吃什么就有什么?”
一看她这反应,秋月当即就乐了。心想着,虽然好哄,不过这么不记仇,当心以后可不能给别人欺负了。
怀着几丝丝愧疚和对秋望舒吃不垮自己的自信,秋月心情颇佳地看着她一眼,转手掏出鼓鼓囊囊的钱袋在女儿眼前晃了晃,得意道:“嗯,你娘别的没有,钱倒是挺多的。”
闻言,秋望舒偏头气鼓鼓地瞟了秋月一眼。低下头去,思索了一会儿秋月说话的可信度后,她又猛地抬头掰起手指开始数道:“砂锅鱼、烧鸭、豉汁鸡、蟹酿橙、糟茄子、佛跳墙、东坡肉、煎豆腐…..”
“……”
目瞪口呆地听着,秋月默默地收回了自己的钱袋,也顺便收回了自己刚才那句话。记仇的,而且真的能吃垮自己。
叹了一口气,秋月站起来,摆了摆手,无奈道:“别念了,我知道了。”
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秋望舒怀疑地看向秋臻的钱袋,把方才的闷气都抛到了脑后,她好奇道:“知道什么了,你真给我点啊!”
推开了门,回头瞟了眼秋望舒的小表情,秋月心中暗笑了两声,嘴上却故意气她道:“啊,给你两碗素面。”
一听这话,秋望舒刚消下去的气又窜了上来,她猛一拍桌子质问道:“……你不是说我随便点吗!”
结果话音落下时,门也被带上了。把女儿惹毛的人却悠然飘下楼去,下楼前,还不忘撂下一句:“等着素面吧你。”
只剩秋望舒一个人在屋里坐着,实在没有出气的东西,她端起了杯子狠狠地咬着,一口银牙磨得,几乎咬碎了一个茶盏。
半晌,等秋望舒气消得差不多了,秋月也掐着时间摸上了楼来。
“开饭——!”秋月用手拐推开了门,笑着招呼秋望舒道。
开什么饭,气饱了,而且就两碗素面有什么好乐的,也就比干粮多了一口面汤而已。
本来发誓要将赌气赌到底的,可是等饭香飘过来后,她却忍不住偏过一只眼睛来,好奇地看向秋臻端上来的东西。
这股被大锅炝过的油香,闻着也不像素面啊。
悄悄扫了一眼后,秋望舒的视线却再转不过去了,惊讶地张开了嘴巴,她仔细端详过桌上的菜盘,眨了眨眼,震惊地默念道:“还真有烧鸭和砂锅鱼啊……”
好笑地看着秋望舒张大的嘴巴,秋月盛好了饭,又拿过一双筷子放到秋望舒手边,催促道:“啊,吃你的吧。”
狐疑地看着秋月,秋望舒缓缓地接过碗来,迟疑地扒了两口,然后她鼓起腮帮来,猛扒了好几口。
还有羹汤没上,但秋望舒已经吃得忘乎所以了。看她嘴边沾上了饭粒,秋臻难得温柔地弯了弯嘴角,给她把嘴边的饭粒捏下来,转身说:“我去催莲子头羹。”
说罢,便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她转身时,背后的布袋晃了晃,隐约勾勒出一个笔直凌厉的线条来。咽下了一口米饭,秋望舒好奇地指了指秋月背后一直背着的长袋,在她走到门口时出声问道:“娘,你背后背着的到底是什么,宝贝得很,吃饭的时候也不取下来。”
见她问起身后之物,秋月身形一滞,缓缓收起了脸上笑意。
秋月很少这样,就算是秋望舒惹了祸,秋月都是边骂边追着她满院子跑,绝不会以一张冷脸相对。她现在这般一言不发,面色阴沉的样子,倒叫秋望舒心中越发不安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秋望舒才听到秋月缓缓叹了一声,偏头对自己说道:“吃完我再告诉你吧……”
谁知,说到“吧”字时,窗纸却突然发出被锐物刺破的声音,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应声看过去,只听一声利落而震耳的脆响,一个眯起眼睛都看不清的锐器乍然从窗外飞来,直直击穿了矮几上的出香后,那锐物没有丝毫松懈,以裂空之势冲着秋望舒面门而来!
清楚地看清了崩裂的瓷片,秋望舒瞪大了眼,却挪不动脚步,只能颤抖着盯着疾驰而来的锐物。
失去了叫喊的能力,她惊惧地攥紧了拳头,紧紧闭起了眼睛。
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只听“铿——”的一声,在她睁眼的瞬息,那突然射入的锐物竟被直接掀飞到了墙上。
突然间,面前有一人的身影遮去了窗外的景色。根本没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秋望舒只能屏息缓缓朝上看去。然后她便看到,她那极度反对她习武,做小本营生做了十年的母亲,不知从哪儿抽出了一把泛着墨蓝幽光的长剑,翻腕替她挡下了那突如其来的锐器。
下一瞬,秋月毫无征兆地转过身来,一把掀起了披风,罩到了秋望舒头上,盖住了她面前能看见的一切所有。
惊慌地要去扯下披风,秋望舒惊声喊道:“娘——!”
可是秋月却伸手死死地拉住披风不让她扯下。手上使着力,双眼却紧紧锁住了窗外弓身而逃的背影,横眉肃声道:“别看!”
被秋月这一声震在了原地,秋望舒愣愣地拉住披风,惊疑不定地循声转过头去。方才回答她声音冷得像严寒冰雪,仿佛是来自另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话音落下后,秋月松开了手,头也不回地翻出了窗外。在阴暗的黄昏中,秋月的身影却仿佛要撕开沉沉天幕。迅疾如雷电,耳边只能听见她跃起在空中的声音,却听不到她脚尖落在瓦盖顶上的动静。
被这具有压迫性的追逐声逼得喘不过气,前头死命逃跑的人越跑越乱,眼前的房檐也越来越密集,甚至逐渐重叠在一起。
“不该来这一趟的!”他脑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追魂断雨三更星!即便是沉寂了十年,秋月的身法却仍然叫人胆战心惊。当年的她,以一己之力,便叫李慕舸不能再用右臂。那就更别说,现在的她,为了女儿,更是什么都能豁出去……
方才,如果不动秋月的女儿,这会儿应该已经把消息传出去了……!
突然,脑中后悔的念头突然断开来,他清楚地听见了秋月出剑的声音。
明明是极其悦耳的声音,却叫人害怕至极。
惊恐地转过头去,可是斩向自己的却不是剑锋,而是被重重扔出的剑鞘!被狠力击打在肩头,他咽下一声痛呼,脚下却丝毫不敢停。
其余的暗卫都被秋月解决了,自己也同样……没有丝毫胜算。
此刻摆在他面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冒险飞下重檐,混杂到人群之中。
可是秋月显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就在他动脚的下一刻,他的膝弯也被击中了,叫他只能惊愕地眼看着自己跪了下去!
“啪——”的一声,秋月捉住那人前襟,几下封住了几处大穴,将人往房顶上狠力一掼。
“秋大侠……!”
“方才那只是,让人昏迷的袖箭!并非是致人性命的器物!”
眼见自己已经落入敌手,那暗卫一边求饶,一边悄悄从袖中掏出一根刻有观叶花烛的细小竹筒。此物是信号弹的机关,而那信号弹,还藏在刚才那击穿瓷器的袖箭中。只要他一按下,秋望舒所在的那扇窗户,便会发出带有迷香的青烟。
奋力将圆筒举到秋月眼前,他咬牙用拇指顶住机关,吃力地说道:“青,青临门并无恶意,只是想请您与我们门主一见!”
此举毫无疑问会激怒秋月,可是他赌的也就是秋月即使在盛怒之下,也会为了女儿,放自己一条生路。
闻言,秋月的目光中漫上了寒芒,垂眸笑了一声,秋月凛声道:“我已封剑十年。”
“既然你们门主是诚心要见我”
不紧不慢地垂眼看向了竹筒,她启唇,声音叫人不寒而栗。
“那就烦你帮我带个好,给你们门主吧。”
话音落下,秋月抬起了手,在还未看清寒光自何处而起时,几截举着竹筒的断指已无声地落到了地上。
滴血未见,甚至连呼痛都没反应过来,这人只能睁着一双眼睛,眼看自己的断指坠地。
叫不出来,是因为秋月点中了他的哑门穴。连叫都不能叫出声,他只能捂着伤处痛苦地翻滚起来。
看着面前痛苦地扭动,表情扭曲变形的人,秋月只顾低下身去,面无表情地抽出了那机关竹筒。
冷笑一声,秋月甩开剑上的血渍,再也不管那面色煞白,已是昏厥过去的暗卫。
她十分清楚这几个暗卫不过只是一个开始,青临门下一步会派来的,就不只是不痛不痒的试探了。
收剑入鞘,秋月不看看身后的残局,飞身离开了这片沾染了血气的屋顶。
这厢秋月刚折头回来,而还留在客栈中的秋望舒却正扒着窗台,有样学样地想翻出窗去。结果,脚尖刚伸出去,头顶就突然出现了秋月的声音:“不是让你别看?”
仰头看着母亲,母亲身后是沉闷的仿佛能压住房檐的余晖,秋望舒却突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秋月的脸明明没有变,可她整个人,连同两人原本寻常的日子,却好似在一夕之间全都变味了。
视线忍不住瞟到秋臻背后的剑柄上,没有了布袋的遮掩,玄青色的剑柄就这么露出了真面目来。
秋望舒抓了抓脑袋,小声反驳道:“你追出那么远,我能看见什么……”
她所言不假,秋月追着人追出了百步之外,自己方才确实是除了秋月的背影以外什么都没看见。
但单是那如话本中迅疾轻灵的背影,已经够她看呆眼了。
想起方才秋月那句“吃完饭再告诉你”,秋望舒顿时来了气。
盯了秋月好一会儿,她有些后怕地指责道:“你,你真是……”
好似方才出手狠绝的人与自己没关系一般,秋月沉吟了片刻,恢复了一贯调侃的语气,理直气壮地问她:“你娘我怎么了?”
她还好意思问?都在自己面前拔剑了,还好意思问怎么了?
于是秋望舒愤愤不平地回道:“你都这样了,还不准我学剑!”
“我哪样?”
“你”了个半天,秋望舒憋红了脸,如蚊子叫一般憋出一句:“你,你也太厉害了……”
这一句话说出后,她握紧了拳头,咬牙地继续喊道:“我也,我也想,像你一样!”
“……”
这倒是叫她不知道该怎么接了。想过女儿或愤愤不平或惊讶害怕,但独独就是没有想到,还能从她这儿得到一句咬牙切齿的赞赏。
不过,这确实是阿望会说的出来的话,失笑一声,秋月看着秋望舒问道:“……你方才不是吓蒙了么?还想像我一样?”
吓是吓到了,但说吓蒙了,也太不给自己留面子了吧,于是秋望舒抬起头来奋力反驳道:“不是吓蒙了,是看呆了!”
“你太厉害了,我都不知道,说,说什么好了!”
闻言,秋月不禁一时语塞,片刻后,她低下头去,摇头叹道:“……啊,当真是……”
咽下了口中的话,秋月无奈道,华南从前说得对,阿望想学剑的这颗心当真是什么都拦不住。
见秋月不出声,秋望舒却来了劲。她似乎已经把方才的惊险完全忘了,也忘了去问那些黑衣人的身份,只顾围着更星剑绕圈道:“娘,这真的是你的剑么!”
“是。”
按捺不住语气中的兴奋,秋望舒追问道:“这把剑叫什么!”
“更星。”
“哦,更星。”
过了好一会儿,秋望舒才如遭雷击般地抬起头,想到自己常常挂在嘴边的名字,她震惊得无可复加,“更星剑……!”
“追魂断雨三更星……,你,你,你就是七,七侠之首,秋,秋臻!”
“所,所以,秋臻才是你的真名!”
与秋望舒的反应截然相反,闻言,秋月,哦不对,现在该叫秋臻的人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勉强肯定道:“嗯。”
等等,如果自己的娘是秋臻,那管秋臻叫姐,还说她们也一样“不通武学”的小泉姐和不靠谱的华南姐,她们又是……
一惊未平一惊又起,秋望舒缓缓转头,迟疑地问秋臻:“所以,你说之前去中都上学……是去紫云剑派学剑,而华南姐和小泉姐,也不是你的什么普通义妹。”
“而是……紫云剑派的弟子!”
“嗯。”
今日受的惊吓实在是太多了。自己一直敬仰的女侠就是自己的亲娘,现在还不知道惹上了什么事,带着自己慌忙逃窜。
“……好啊,你们骗得我好苦。”
秋望舒表情一看就是憋着点坏的,所以任秋臻怎么也没看出来到底是哪里苦。
“所以呢,你要拿你娘怎么样?”
此时不提,更待合适呢。咧开了嘴,秋望舒十分乖巧地说道:“那,那我也想要自己的剑!”
……就知道阿望不会放过趁火打劫的机会,不过秋臻,也一直有一套应对的方式。
咧开了一个和阿望同样亲切的笑容,秋臻柔声给出了三个字的答复——“听不见。”
说罢,不待秋望舒发作,便一把提起了还没来得及展开的包袱,“别问了,此处不宜久留,先走,你再问那些有的没的。”
虽然明白赶快离开才是上策,但眼见秋臻的身份已经被揭穿,自己离摸到她的剑也只差几步,于是秋望舒假意顺从道:“那我不问了,不问了。”
说完,话音一转,作出一副伤心忸怩之态道:“但被你瞒了这么久,我这心里难受得很。”
“你好歹得……”
瞟了一眼斜眼看着自己的秋臻,秋望舒缓缓道:“你好歹得把剑法教教我吧,不然日后说出去,秋臻的女儿半点她的衣钵都没沾到,十岁了,还只会翻墙,跟个……”
眼见秋望舒滔滔不绝了起来,秋臻眼皮一掀,故伎重施道:“听不见,听不见!”
说了半天,秋臻还在这儿耍赖,秋望舒气得眉毛飞起,大声喝到:“你又装聋耍赖!”
“没用,我告诉你,我记着了!”
“记着什么,我忘了!”
“你……”
后面的话,细细碎碎地落在了她们身后。
……
两日后,头戴草帽的秋望舒出现在了伏春城的城门口。手拉着草帽的系带,秋望舒低头混在商队车马中,强装镇定的走进了伏春城中。
地处西南三州交界,商队迁客来往不绝,是濮州最为热闹的地界。赶着最为热闹的早市混进门口,是于她们来说便是最好的时机。
因为不确定青临门的探子是否到达伏春城,她们干脆一前一后,错开了进城。秋臻先一步进城,跟她约好了,如果没出什么岔子的话,两人便在源来赌坊后头的暗巷见。
虽然她也经常一人出行,但那毕竟也没出过聆松镇。一眼不敢乱瞟,秋望舒咬着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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