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馆。
李司长是京中高官,他办宴会,不乏四九城里有头有脸的人来赴宴。李公馆内灯火通明,丝竹声不绝于耳,公馆外车辆络绎不绝,西装长袍交织着,在灯影里俨然一出新旧错乱的迷梦。许明意跟着张靖遥来到李公馆时,李公馆内客人已经不少,张靖遥亦是京中显贵,认识他的人颇多,见了面,都笑吟吟地打上一声招呼。许明意安静地跟在张靖遥身后,他眉眼秀丽,施过妆,身上穿的是旧式的衣裙,耳边戴着白玉坠,显得秀美沉静,透着和时下宣扬的摩登新潮格格不入的沉静端庄,画儿似的。
张靖遥那副皮囊生得好,西装革履,和许明意站在一处倒也登对,俨然一对璧人。
许明意对这样的场合不陌生,这也不是他头一回和张靖遥出席这样的宴会,从前他极力想做好张大少奶奶,唯恐丢了张靖遥的脸面,抑或教人看出他裙底下那双属于男人的脚,男人的身份,总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宴会还是那样的宴会,心境却迥然不同。大抵是看多了戏,他看这满目的浮华,竟也如同看一出戏,只不过他是冷眼旁观的看客,不再竭尽心力妄图登场。
自那夜过后,张靖遥和许明意没有再好好说过话,张靖遥那话说完就懊悔了,可他哪里是能够弯下腰向许明意道歉的性子,索性就冷了脸,可张靖遥心里却愈发不痛快,许明意气性是越发大了,不过几句话就冲他使性子,闹脾气——偏偏张靖遥竟不怎么生气,只是有些心堵。
有时他想,不如和许明意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谈什么呢?张靖遥后来也寻过他母亲,和她说子嗣之事急不来云云,张夫人一听,将目光投向他,和声和气地问,“靖遥,这话是九娘让你来说的?”
不知为什么,在那样的目光下,张靖遥竟觉出了几分让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愈发不耐,说:“我自己想说的,娘,我不过二十二,您怎么就那么急,非得逼着现在要子嗣?”
张夫人笑了,道:“你爹在你这个年纪,你都能满地爬了。”
张靖遥拧着眉毛,说:“今时不同往日,娘,您就别管我们的事了,要不要子嗣也不是九娘说了算的。”
张夫人说:“可他一个女人,不能为你生儿育女,要来何用?”
张靖遥哑然,半晌,他问张夫人,说:“九娘……他真的是女人吗?嫁给我之前,在许家那十几年里,他真的是许九娘?”
张夫人愣了下,没想到他会问出这话,可那于她而言根本不重要,许九娘嫁进张家,本就是为了生孩子,他此前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无关紧要,他是许九娘,也只会是许九娘。张夫人嗔道:“你这傻孩子,九娘不是姑娘,还能是什么?你自己房里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你不知道?”
张靖遥讷讷不言。
张夫人说:“好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娘不逼她就是。”
不逼她,不是不想——张靖遥觉得这好像是一个无解的局,他当初为了子嗣娶了许九娘,若是许九娘怀不上孩子,他爹娘未必能容下她。张靖遥心头一阵无力,他实在厌倦了如同木偶一般被操控,半点不由自己,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不如离开张家——这个念头太危险,太离经叛道,一经浮现,就让张靖遥心惊肉跳,不敢再想。
这何止离经叛道,简直是大不孝!
张靖遥不知要和许明意谈什么,更低不下头,偏许明意也不再如以往,会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二人这般不尴不尬的,张靖遥想低头,偏看见许明意冷淡的神情,又无法再开口。
许明意来了才知道李家今日设宴为的是阎玉山,他脑中浮现在街上匆匆看过一眼的军阀,那张侧脸如刀削就,棱角分明,冷厉不好相与。
阎玉山今年约莫三十来岁,阎家是江南富商,颇有些根基。成过亲,可惜夫人早逝,听闻留下了一个孩子养在江南。早些年清廷尚在,阎玉山就读于武备学堂,后来就从了军,今日能割据一方,靠的都是自己一枪一炮打出的军功,人称活阎王。
今日宴上请了四九城的当红花旦付邻春登台唱戏,正戏还未开始,许明意佐着戏台上热场的咿咿呀呀的声,听座上的女客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起阎玉山。她们不喜欢战场上的血腥,聊的自也是风月,说起阎玉山,说的大都是他妻子早逝,阎玉山这些年竟也不曾再续过弦。
有人道:“听说阎大帅原配留下的那个儿子身子还不好,这么一瞧,阎大帅倒真是对他那个夫人情深义重。”
一人又道:“阎玉山这一来四九城,四九城里想和他攀亲的人海了去,说不定过几日就有喜讯了。”
“喜讯约莫是没有了,”一人家中是军政部的,知道得多些,神秘兮兮道,“听闻阎大帅很快就要回虞城了。”
“这么快?”
她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听闻是虞城出了变故。”
“啧,”一人掩着嘴唇笑道,“阎大帅来了四九城,虞城群龙无首,可不让人惦记吗?”
“行了,这些男人的事有什么好说的,扫兴。”
……
许明意百无聊赖地听着,突然,他察觉一道如有实质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存在感十足,偏头看去,却是一愣,他竟看见了闻鹤来。
闻鹤来今日也穿了西装,打扮正式,和以往的随性全不相同,在这纸醉金迷里,俨然哪家的少爷,不似个戏子。闻鹤来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许明意心中一紧,无意识地抓了下张靖遥的衣角,张靖遥察觉了,低头看着他,眼神询问。
他二人一个低头,一个抬起脸,显得很是亲昵。
闻鹤来捏紧了手中的酒杯,他没想到会在今日的宴会上看见张靖遥和许明意。细细一想,也在情理之中,张家颇有清名,张靖遥来,带着他的妻子,也理所应当。可当二人出双入对的身影撞入闻鹤来眼瞳,他不可遏制地生出了几分不虞。
许明意到底是张靖遥的妻子。
许明意抿紧嘴唇,摇了摇头,神经却紧绷起来,“没什么。”
今日的宴会设在李家偌大的后花园里,苑里亮堂堂的,宾客多,却不显得拥挤。许明意和闻鹤来隔了丈远,闻鹤来口中和别人说着话,眼神却错过对方肩头,有意无意地落在许明意脸上。
许明意垂着眼睛,不敢和闻鹤来对视,他曾问过闻鹤来,如果他要离开四九城,愿不愿意带他走——闻鹤来没有回答。
其实在这种事上,没有回答就是回答,闻鹤来不愿意,他嘴上甜言蜜语再过真切,他也不曾和他想过以后。既然不曾想过,为什么又要一再地撩拨他?
许明意袖中的手指攥紧了,突然,他探出了袖口,牵住了张靖遥的手。张靖遥正和一个朋友说着话,冷不丁的,几根微凉的手指握了上来,他心跳了跳,和对方寒暄了两句便作了别。他低头看着二人相牵的手,恍惚了一下,这还是……许明意第一次牵他的手。
以前许明意也只会小心地牵他的衣袖。
手指相交,张靖遥耳朵竟有些发烫,他低声问许明意,说:“怎么了?”
许明意道:“我有些饿了。”
二人来时不曾用过膳,张靖遥看向长桌上的点心,道:“我给你拿些点心。”
许明意:“嗯。”
张靖遥要去给许明意拿点心,松手时,他迟疑了一下,细长的手指自掌中滑开,没有留恋片刻,徒留下微凉的触感。他看了眼许明意,这才转过身,他没瞧见,他转身的瞬间,许明意抬起眼睛,看向了对面的闻鹤来。
二人目光对了个正着。
二人目光对视了一瞬,许明意便转了开去,闻鹤来看着他和张靖遥如同一对恩爱的年轻夫妻一般,心头蹿起的那股子无名火愈烧愈旺。
有那么一瞬间,闻鹤来觉得他和许明意之间发生的一切如同一场幻梦,戏台、古刹、隐晦的偷欢,情到浓时泣泪地问他,喜不喜欢他……那些缱绻缠绵都不是真的。许明意是张家的大少奶奶,他闻鹤来只是闻鹤来,和许明意那见不得光的私情根本就未曾发生过。
嫉妒、恼怒都在胸腔里沸腾,闻鹤来几乎就想过去,攥着许明意的手将他狠狠自张靖遥面前扯开。可旋即,许明意那句话又浮在他耳边——闻鹤来,若是有一日你要离开四九城,你会带我走吗?
闻鹤来窒了窒,在那一刻他仿佛明白了许明意的意思,他不带他走,他们如今便是最好的收场。他还是张家大少奶奶,张家大少奶奶和闻鹤来,无论是闻老板还是闻少爷,都只会是过客。
他果然是小瞧了许明意。
闻鹤来突然想,许明意在他面前和张靖遥做戏,是不是想逼他一把?他心里……其实还是有他的。
明意想跟他走。素来都是拿捏别人的闻鹤来再一次清晰地发觉他看不透许明意的心,许明意若是心里当真有他,又怎能如此冷静地和张靖遥做戏?
台下人心浮动,不觉间,台上正戏也已开场。
今日登台的是付邻春,他唱的是一出《游园惊梦》,台上付邻春扮的杜丽娘一上场,就赢得了满堂彩。许明意抬头远远地看向戏台,付邻春的扮相是当真漂亮,雌雄莫辨,贵妃雍容,丽娘秀美,唱起伤春的幽幽凄凄来,也分外触动人心。
他偏头看向张靖遥,张靖遥正怔怔地看着戏台。张靖遥和付邻春相交二三载,看过不知多少出付邻春的戏,听他的戏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本能。即便当初付邻春说过他的戏,张靖遥不必再捧场,可他一亮嗓,张靖遥还是忍不住看了过去。
许明意冷眼旁观,牵了牵唇角,大抵是早有所料,心中竟毫无波澜。张靖遥心里还是惦记付邻春罢,越是得不到,便越是念念不忘,人都如此。他不过是张靖遥的退而求其次,是他的认命,是无可奈何之下的二选。
台上在唱:“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已吩咐催花莺燕借春看……”在一片掌声里,张靖遥猛地回过神,不知怎的,心里竟隐隐有些发虚,他转过头,就见许明意也看着戏台,似乎在很认真地听戏。张靖遥松了口气,就听许明意道:“大少爷,我出去一会儿。”
张靖遥低声叫了句:“九娘……”
许明意转过头,看着他,神色如常,说:“妆花了,我去补个妆。”
张靖遥道:“我陪你去。”
许明意笑了一下,轻声说:“不必了,错过这样好的戏,多可惜。”
张靖遥嘴唇微动,想解释,可又不知从何说起,许明意却已经转过身慢慢走了。
许明意鲜少在外头补妆,净手,他和张靖遥说补妆,不过是随意寻个出来的借口。虽不在意,可也不想看张靖遥盯着台上看的模样,好似台上台下一对苦命鸳鸯,他多余又可恶,实在是令人恶心。
李公馆占地广,苑内花木扶疏,景色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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