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杜家。
秋风自朱红高门穿堂而过,卷起堆叠的纱帘。
小侍女手里抱着将要换上的厚重被卷,眼疾手快按住纱帘,嘁声道:“将换下的收进库房,莫要经过正厅。”
杜家府邸绵延半街,飞檐拱斗,曲径回廊,院深不知几许。侍女们端着红漆托盘穿行其中,静等在门侧。
正厅中人影绰绰,茶香袅袅。杜明蔚打量着面前这年轻人。
裴本墨灰衣袍,身形挺拔,端坐于堂下,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清俊的眉眼,“杜大人见谅,晚辈先前偶感风寒,此时方才来相见实在不该。”
杜明蔚心中暗叹道:“裴家歹竹出好笋,若是小弟能有这通身气派,还愁什么前途。”
他笑道:“无妨无妨,莫要叫得如此生疏,我表姨与你叔父成婚多年,说来也算得平辈。”
连杜家这辈最小的杜明旭都年过三十,杜明蔚作为嫡长公子自然不必多说,若体弱多病的这个年岁都要入土了。此时却说是与十来岁,还没束冠的裴本称平辈。
裴本站起躬身道:“晚辈不敢。”
杜明蔚见他不肯道:“年岁这东西虚无缥缈,纵使早生个几年,不过是虚长年龄。我一见你便心生欢喜,不必拘于虚礼。”
裴本应了下来,他嗓子还有丝沙哑:“杜兄。”
杜明蔚笑了声,似是满意道:“你年幼时我还曾抱过你,如今已经长成这副大人模样了,比起家里那做太守的明旭好上不知多少。”
裴本敛下神情,这才客套几句,便已图穷匕见,不过对裴本来说已经足够,他垂眸乖巧接道:“可是明旭兄长?”
杜明蔚道:“你叫他二哥便好。”
“是,二哥在陈留可是遇到了麻烦?”
杜明蔚:“都是小事,倒是一个无名小卒借机威胁杜家,听闻令堂母家与其颇有渊源。咱们对外说什么钟鸣鼎食,看着风光罢了,说到底不过是皇上手中的一条狗,说抄家就抄家的,能有什么安生日子,那人威胁也是无法,只能从你这找些门路了。”
裴本适时替杜明蔚流露出三分火气:“岂有此理,那是何人?”
“周全,前几年来京投入申家门下。”
“好似听说过此人,”裴本想了想,“申家表弟曾与我提起过,他偷了主家的玉佩,还曾凭借不知哪来的风言风语威胁申家,表弟一气之下将他打出城外,此后便不知如何了。现在看来,此人当真是劣迹斑斑。”
杜明蔚问出他最想知道的问题:“可知他与靖安侯有何关系?他如今日日住在靖安侯府中,时常还去崔夫人府中走动。”
裴本略一思考,“是听闻有些关系,不过是强扯上的罢了——不然他刚来京中时便去找靖安侯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搭上的线。”
他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可能都是穷乡僻壤来的,格外有话聊吧。”
京中文官世家向来最讨厌舞枪弄棒的兵痞子,何况陆盛替皇帝干了不知多少触犯家族的利益,言语上自然逃不脱一番奚落。
杜明蔚叹了一声,“如此看来,轻易还动不得他了,谁知那陆盛怎么想的。”
裴本道:“许是有什么内情,待我回去找表弟详细问问,或许能找到周全的错处。”
就在这时,杜家门客匆忙在门口处收了步子,“家主……”
裴本一拱手:“杜兄即有急事,小弟便不叨扰了,有消息定告知杜兄。”
“那便多谢了,”杜明蔚站起身亲自送至大门外,“来人,备轿送小弟回府。”
眼看着马车消失在拐角,杜明蔚沉下脸来,沉稳的面容崩得死紧。
周全一小人不必在乎,虽然说是在京城无法搞暗杀那一套,但总能借公事之由将他调离京城。然而他借住在侯府,就靖安侯处理匪首的态度看不出什么,曹立诚信中也未曾谈起此事。
杜明蔚深吸了一口气,处置一批山匪罢了,居然能牵扯出这么多事,还不如当初直接在途中杀了了事。
杜明蔚认出了门客,是他派去豫章的人,他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沉声问道:“什么事?”
“大人!豫章崔氏府邸失火,烧死崔家二房三房,崔家崔叙报官说……”门客偷偷看了眼杜明蔚阴云密布的脸色,“说是杜家所为,暴戾恣睢,要,要来京城上报陛下。”
杜明蔚蓦然抬头,脸色铁青:“崔叙?是他!……豫章太守如何说?”
“太守受过崔家恩惠,几乎查也没查,仓促定案了……属下见势不对,暗中接触崔叙,几次下来他说不追究也罢,只是有一事要麻烦大人……”
杜明蔚太阳穴止不住的乱蹦,他几乎要被气笑了,深呼几口气强行镇定下来,准备哪天去找人看看,是不是最近谁给杜家下绊子。
不满一年,怎么谁都要来威胁杜家?
崔叙,他曾在年少时打过一两次照面,多数还是在长辈口中,便是杜明蔚年长十岁,也免不了将两人相比。
若不是废黜先太子牵扯到崔叙,如今他尽可位列三公。
传出崔叙残废后,虽有些不耻,可杜明蔚当真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气,往后多年都未听闻还有什么消息,他还当崔叙在早就不知在何处抑郁而终。
乃至听闻豫章崔家,他一时都未反应过来。
门客垂首问道:“大人,事关重大,纵使崔叙报官,哪会听之任之,就是上书陛下,也得彻查不是。”
“不可。”绝不能让夏泽麟知道此事,杜明蔚断然道,“此事决不能外传。”
谁知道崔家那两人是怎么死的?!按崔叙的既往作风,他有的是手段把屎盆子扣杜家头上。
至此,杜明蔚还有什么不明白,这是明晃晃地被人下套,他还真老实的往里钻,遂了崔叙的意!
山匪怎么会不偏不倚在陈留劫持朝廷命官?劫的还是崔涣洵。
与豫章崔家有脱不开关系的崔涣洵。
杜明蔚曾听他夫人说过崔家家中的阴暗事,他还只当是女人家的琐碎编排。
现在看来,崔福斌的死,崔涣洵的调任,兴许是崔叙的刻意安排。
那他杜家还有什么崔叙值得图谋的呢?
陆盛,崔叙,崔涣洵,还有曹立成……涉及的几人来回在他脑中盘旋。
他说怎么还没提起,曹立成就屁颠屁颠地帮杜明旭收尾,原来也是个不老实的。
豫章之事哪怕不是杜家做的,可此事只要一传出去,哪还有杜家辩解的余地,方才唬弄裴本的客套话还真当真了。
杜明蔚哐铛一脚踹翻桌案,上面东西稀稀拉拉滚了一地,正厅内外霎时寂静下来。
门客垂眸低头,将自己缩成一根木头。
良久,他听杜明蔚声音在空旷正厅中响起:“你亲自去陈留,不必管老幺和他那下属怎么说,我要你一五一十将事情原委调查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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