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似乎没有尽头。
殷灿言回到南京西路公寓时,已经是深夜。她刚刚结束了一场与投行和律师团队的、长达六个小时的「资产剥离」电话会。
她疲惫地,将自己扔在沙发上,连灯都懒得开。
她又没有回恒景一品。
梁景轩打过几次电话,询问她何时搬回去。
她的回答,永远是那句冷静而职业的理由:
「梁总,我现在是恒景的执行董事和代理CFO。根据《上市公司治理准则》和关联交易的回避原则,在整个交易完成之前,我作为核心操盘手,不适合与集团的实际控制人,居住在同一屋檐下。」
「这是为了规避法律风险,也是为了保护你。」
桌上,静静地,放着一个厚厚的、由「中国航天」特种快递送来的文件盒。那是今天下午,她不在家时,由公寓管家代收的。
寄件人信息,是空的。
只有一个来自于「南京」的邮戳。
殷灿言的心,有那么一瞬间的漏跳。
她走过去,打开那个文件盒。
里面,没有贺卡,也没有礼物。
只有一份打印得极其精美、装订成册的、厚厚的数据报告。
报告的封面,是一张由「搜神号」望远镜拍摄的、深邃的宇宙照片。照片的中央,是一颗孤独的、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小行星。
报告的标题,是用一行冷静的宋体字写下的:《关于近地小行星1998OR2(52768)的初步光谱分析与稀土元素丰度预估报告》
南京,「搜神计划」数据中心,深夜。
庞然的环形工作台上,铺满了各种复杂的天文图谱和数据模型。
乔珩独自一人,坐在屏幕前。
屏幕上,是两份截然不同的「数据」。
一份是刚刚从「搜神号」传回的、关于小行星1998OR2的原始光谱数据。那些跳动的曲线,纯粹、干净,带着心跳频率般的白噪声。
而另一份,则是他通过内部渠道,下载到的、恒景东方对外公布的、那个位于崇明的「碳汇林」项目的「公开宣传数据」。那份数据,曲线平滑,增长稳定,剔除趋势项后,余项的偏自相关系数完美得不真实。
他调出了「搜神号」覆盖那一区域的在轨遥感数据,将两份数据,放在同一个坐标系里。
屏幕上,两条本该「部分重合」的曲线,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以一种充满了嘲讽意味的姿态,分道扬镳。
他看着那条代表着「谎言」的、华丽的曲线,又想起了,那天,铺天盖地的新闻推送上,她与另一个男人那张刺眼的、红色的结婚照。
他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闭上了眼。
他想起了,拉斯维加斯。
想起她穿着红裙子,骄傲地宣布「我能赢」时,那双比星辰还要亮的眼睛。
他又想起了,论坛的辩论台上。
她用「买菜」的困境,来质问「星辰」的价值时,那双同样明亮,却充满了「痛苦」与「决绝」的眼睛。
他打开一个空白的文档,开始打字。
他想质问她。
想问她,这,就是你选择的「人间」吗?
想问她,那个曾经在牌桌上,连对手一个微小的Tell都不放过的、追求绝对真实的你,去哪里了?
但,当他的手指,落在键盘上时,那些充满了「指责」意味的词语,却一个都打不出来。
最终,他删掉了所有的草稿。
他只是,将那份关于「小行星」的、最纯粹的、充满了「真实」的数据报告,打印了出来。
然后在扉页上,用那支原本属于她的、万宝龙星际行者的钢笔,写下了一段话。
上海,南京西路公寓,深夜。
殷灿言的指尖,在那个冰冷的标题上,轻轻抚过。
她翻开了报告的第一页。
扉页上,没有打印的文字。只有一段手写的、乔珩那特有的、清瘦而有力的笔迹。
灿言:
展信佳。
婚讯已闻,未及道贺,见谅。
前日偶见叶明熙小姐关于「救生艇」的言论,又见恒景「壮士断腕」之决心,想来,你已在你的「战场」上,找到了新的航向。
随信附上的,是搜神计划团队,关于小行星1998OR2的最新数据。它与我们无关,只是一份……私人的礼物。
送你一颗真正的星星。
它的价值,无法用任何财报或模型去估量。但它的光,很诚实。
……另,近日偶然看到恒景在崇明的那个「碳汇林」项目宣传材料,很漂亮。我让同事,用搜神号的在轨遥感数据,对那片区域的归一化植被指数(NDVI)和土壤有机碳(SOC)含量,做了一个简单的时序交叉验证。
也许是我们的模型有误,也许是算法的信噪比不够高。但我们观测到的实际固碳效率,与恒景官方公布的数据之间,存在着一个……无法被误差置信区间所解释的、系统性的偏差。
灿言,我只是想提醒你。
有些星星虽然遥远,但它们的光,永远不会说谎。
希望你,也永远有能力,做出那个……能让你在夜里,安心仰望星空的选择。
乔珩
20X3.6.1.
殷灿言看到这里,手指,微微收紧,纸张的边缘,被她捏出了一道细微的褶皱。
她合上了报告。
她没有去看里面那些复杂的光谱数据,也没有去深究那个关于碳汇林的谎言。
「……有些星星虽然遥远,但它们的光,永远不会说谎。」
乔珩的这句话,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强行地、撬开了她记忆中最深、也最不愿打开的那两扇门。
在那个除夕夜,在她拿出那份关于星湖天地的证据时,父亲,跪在她的面前,嘶吼出那个压抑了多年的秘密。
她记得,父亲当时,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泪水与悔恨。
「——言言,记住……技术再硬,也硬不过规矩……但规矩……规矩,是人定的……」
还有那场压抑的葬礼。
那笔来自梁景轩的、沾满了「交易」气息的巨款。
那只父亲当年,在拿到那笔「昧心钱」后,买回来的沉甸甸的、刺眼的金手镯。
她记得,母亲看着那只金手镯,脸上,没有惊喜,只有更深的疲惫。
殷灿言拿着那份尚且还带着一丝打印油墨清香的报告,走进了自己的书房。
她打开了墙角那个,她用来存放所有最重要文件和「罪证」的、黑色的保险箱。
保险箱里,静静地躺着:她与梁景轩的那份婚前协议、她父亲那份关于「星湖天地」的举报信草稿,她母亲留下的那只鲜少戴过的金手镯。
现在,又多了一样东西。
她将乔珩的这份报告,轻轻地,放在了那堆充满了人间的肮脏、欲望与交易的罪证之上。
那张印着幽蓝色小行星的、干净的、纯粹的封面,与下面那些泛黄的、充满了算计的文件,形成了强烈的、刺眼的反差。
殷灿言「咔哒」一下关上了保险箱。
她没有流泪,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她只是重新走回客厅,拿起了那份她从公司带回来的、关于「恒景物业」和「新能源汽车」的、厚厚的资产评估报告。
她打开电脑,登录了那个加密的邮箱。
她没有写邮件。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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