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平街，桃花溪饮子。
小玉儿站在摊位前，断断续续盛一些饮子，递给来客。今日云琅不在，似乎连生意都比往日清淡了不少。果然，大街口的做生意，云琅的脸才是她们桃花溪饮子一张最大的招牌。
小玉儿给一位客人收拾了碗，坐在这摊子边发呆。想起青芙那桩事儿，她便叹气，姑娘非要给自己揽这么个麻烦。
昨日，奚大人拉着板车，带她们俩连跑了三个大夫，可个个都是掀开被角，一看青芙的小腿，便吓得把棉被一盖，连连摆手，说这病他们治不了。说她眼瞅的就病入膏肓了，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干脆地拉回家里，好好等死罢了。
可姑娘只是不死心，直说他们都是庸医，明州城总有能治的大夫。她执意要自己拖着板车继续找，可时辰确实晚了，亏的奚大人拦住了姑娘，叫她先把青芙安顿好，自己明儿再找相熟的大夫过来替她看病。
还得是奚大人说的话管用，这要是自己，肯定劝不住姑娘，还不知道昨儿要闹到什么时辰呢。小玉儿打了个哈欠，泪眼汪汪地朝东边街口看去，姑娘就在那里的客栈要了间屋子，把青芙姑娘安置下，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来福客栈，天元间。
青芙躺在床上，艰难地睁开眼，眼珠机械地转动，扫视这间屋子。白日天光透进来，她视线终于清明。床头垂下帷幔，东边的窗子大开着，清爽的风灌进来，吹来街市上的人声鼎沸，活生生的烟火气。她好像从地狱走了一遭，又重新回来了人间。
床边坐下了一个人，脸精瘦，上了年纪，眼睛却还炯炯有神，下巴一圈灰黑的胡须，打理得有条不紊。看她睁眼了，蹙起眉头，不紧不慢地发问：“姑娘，下边儿还会痒吗？”
这是奚恒特地请来给她看病的大夫。
青芙血色尽失的脸连娇羞的颜色都做不出了，但眼神却还是羞臊的，直想闪躲，她当然知道他问的“下边儿”指的什么。
她点点头，没做声。意识到什么，眼神这才瞥到旁的人。是那个奚大人，他背着手，正远远站在窗边，云琅就立里在他身边，不自觉站得近，像是倚着了他一般。卸去了脂粉的她，清透可人，和奚大人站在一块儿，瞧着倒真是般配。
昨夜光线昏暗，她始终未看清奚大人，只知他被迫拉了自己一夜，还一句埋怨没有。今日才见他一身墨色官袍，身姿笔挺，与在玉春苑第一次见他时的散漫不同，倒真叫人瞧出几分官威。不变的是他那副好颜色，黑眸深邃，眉骨高挺，那样浓郁的色相却硬是被冷冷的神色压住，多出了几分清举之姿。他身上总是有一种气质，不是普通人能将养出来的。
青芙忽而勾起一个淡笑，想起自己第一次见他时，因为贪他的容貌，跳舞也不专心了起来，一柄扇子直接飞到他脸上。大人却也不计较，还是云琅出头，替自己挡去了王之治的为难。现在想想，可能还真是自己这一柄扇子，牵起了他二人的情缘来。
哎，那个时候的柳青芙啊，多风流，多康健，哪像现在，做了个半死不活的活死人。在艳红坊那些衣不蔽体的日子，活得比畜生还不如……
“青芙！”云琅见她竟哭了，连忙唤她。
青芙摇摇头，向她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我没事。”
云琅却受不住她这眼神，就要上前安慰，大夫恰在此时把过了脉，悠悠起身，“二位请，我们借一步说话。”
天元间门外。
“姑娘这个病，恕在下无能为力。”大夫摇摇头，打个躬。
云琅却反是平静了。苏大夫是明州城数得上号的名医，连他都摇头，真无法可想了，人力勉强不来的事，她不跟自己较劲儿。
“辛苦苏大夫了。”她客气地道个谢。奚恒瞧她如此冷静，诧异地挑了挑眉，还以为她终于想开了，谁知她竟又开口问：“刚刚我听您问她……痒不痒？痛不痛？这个病……她难受得紧吗？”羞于启齿的话，她还是咬牙一口气问出来。
“是。”苏大夫冷峻地回，很有医者风范。“她下面的情况我还没有查看，但是看她小腿上的脓包，皮肉绽裂，状似花开，小腿处都已经成这样了，料想下面……”绕是个医者，他也还是顿了顿，方才缓缓道：“已经彻底烂了。”说完，垂下头，不去看姑娘的神色。
云琅听过后晃了晃，差点没站稳，奚恒把她扣在自己臂弯中，方才没让她掉下去。他下颌线紧绷，神情肃穆，连他听了大夫的话，心里头都不好受。再垂眸看向怀里的人儿，脸色惨白，身子微微抖着，像在拼命克制住什么，浓密的长睫颤动，掩不住眼底的悲戚。
“那……”她嘴角抖了抖，深吸口气，“劳烦苏大夫给开个方子，替她缓解缓解罢，我不想看她……这么痛苦。”
苏大夫了然地点点头，“我明白。”做了这么多年大夫，家属的意思，他自然理解。
“我再进去仔细查看一番，二位请先留步。”
苏大夫又重新推开门，迈了进去。
门在面前关上，奚恒松开她的肩膀，“大夫都说了，已经没希望了。”他不明白，她这又是在折腾什么？
云琅垂着头，不去看他，“我知道。”她声音极小：“我只是想让她最后这段日子，走得没有那么痛苦。人活这一世，不就是活个尊严吗？”她说着，吸了吸鼻子，“我们活着时，就已经没了尊严。我只是想……只想让去青芙走的时候还能感觉到，这个世上还有人在意她，在意她是不是死的时候，能够没有那么痛苦……”
云琅说着，又红了眼圈儿。但她没有哭，她已然接受了青芙的事，也自认无愧于心。
奚恒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望着她，心中一片默然。他忽然觉得自己一颗空心被她填得很满，很满。
突地，他握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拉，将人带到了怀里。云琅下巴撞上他宽阔的肩膀时，人还是蒙的，他的体热隔着官袍传来，蒸得她脸发热。
她身子僵着，虚靠着他的肩膀，一动不动。奚恒却也没有进一步动作，温和的声音猝然在耳边响起，“好，你开心便好。”
她心跳得砰砰做响，人却是忽而松懈了下来，脸彻底靠在他的肩头，把所有的力量都压过去。
两个人就这么笔直地垂着手，依靠在门边。
感受着他身上的热量，还有那干净的皂荚气味，宽阔的肩膀不动如山，撑起她疲惫的身躯，前所未有的倦意袭来，云琅却忽然觉得很安心，很安心。
她把脸埋进去，闭上眼，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所有的温度。
*
小玉儿独自在摊子这儿守到下午，见云琅终于远远地走来了，欢喜地迎上去，“姑娘，你可终于来了。”见着姑娘，她这颗心才算是定了下去，否则自己一个人应付这摊子，总觉得不踏实。
“大夫怎么说？”
“治不好。”云琅掀开桶盖儿，给自己盛了碗冰糖雪梨元子，仰头喝起来。
“啊……”早该知道是这样的，姑娘偏要逞能。还害得奚大人跟着姑娘一起颠簸，还好他不同姑娘计较。
“那你日后打算怎么办？”都已经把青芙姑娘从艳红坊带出来了，也不能不管啊，其实在哪儿死不是个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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