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伊始,天还没亮,养心殿的内侍早已备好龙袍仪仗,伺候裴浚穿戴后前往奉天殿接受百官朝拜,朝中五品以上官员也从卯时起便在奉天殿外的台樨候着,卯时正,朝霞隐现,皇帝升御座,卷帘撩开,长钟鸣响,百官入殿参拜。
随后其余官员退出,打内廷司处领一盒百事大吉盒出宫,盒子里装着柿饼、荔枝、桂圆、栗子、枣等,寓意又好,东西皆是上品,得了回去分与家里的子侄妇孺吃,谓之同沐君恩,至于三品以上大臣便留下来,与皇帝进行早会。
这一场早会十分重要,几乎这一年的国策方略便在这里定下了。
下午接见各国使者,群臣同宴,席中丝竹管弦伴乐,裴浚与百官当场赋诗唱和,好不热闹。到了初二,裴浚又陪着太后与皇亲国戚举办宫廷家宴,几乎无一刻得闲。
再说回“乌先生”,在好友家里喝得酩汀大醉后,囫囵睡了一觉,至初一午时起,踉踉跄跄出门跌入自己的马车,请了好友府上的小厮赶车送他回李府学堂。
随后人进了学堂再也没出来。
随行的锦衣卫当然会觉得有些蹊跷,这位乌先生喝了个酒出来身形变了少许,瞧着像是魁梧了些,睡发福了?
他盯了一夜,人都盯犯困了,定睛一瞧还是那身衣裳没错,心想大约是自己眼花看迷糊了,闻着大年初一浓浓的年味,浑不在意地哼了几声,将这个念头挥去。
李巍登门去给乌先生拜年,在院内转了一圈不见人影,只当他出去了,也不作他想。
那人神出鬼没,白日没什么动静,夜里偶尔燃上一盏灯做掩护,一时也没引起怀疑。
至于那李凤宁呢,自回来就在院子里睡着,说是要睡上三日,谁也别打搅她,连吃的都不必送,说是备了几盒糕点,饿不着,只管让她睡个饱觉。
李巍等人被皇帝打怕了,当日擂的一脚如今落了病根,时不时咳上几声,心衰无力,还真不敢违拗这位祖宗的意思,除夕那夜悄悄在院子外瞅了瞅,不见动静没管,初一还是着人送了一碗春饼给她,也没动。
到了傍晚,李巍出门给同窗上峰拜完年回来,再送吃食时,里面还没动静,这下担心女儿出事,带着一婆子破门而入,环视一周,塌上无人,再瞅一眼那张小小梳妆台,上头留下一封手书,告诉李巍,她被皇帝接去跨院了。
李巍松了一口气。
是李凤宁亲笔,他不至于认不出来,皇帝神出鬼没接走女儿实在不稀奇,此事便丢下不提。
谁也没料到在这个万家团圆的喜庆元
旦,李凤宁与乌先生会逃离京城,阴差阳错消息错开,以至真相被掩盖,迟迟没能惊动奉天殿那位。
裴浚也实在太忙,国宴家宴,朝务外使,每一个场合需他亲自露面,上回太后寿宴离席已招来太后十分不满,眼下新年伊始,可不能再惹老人家不快,好不容易熬到初三,循例先去太庙祭祀,再去奉先殿祭拜父母,赶在午时初结束仪式回到养心殿。
裴浚念着要陪李凤宁用午膳,匆忙进了内殿换衣裳,随后问韩玉,
“卷卷呢?
李凤宁数次跟他提过卷卷,想把卷卷接出宫养,被裴浚找借口给拒绝,他拒绝的原因很简单,盼着李凤宁入宫,腊月二十九那日看着她冷冷清清一个人,当时便决意要把卷卷送出宫来陪她,这是他打算给她的惊喜。
韩玉那边早得了皇帝的旨意,将卷卷哄着装入一个笼子里,
“备好了,待会便可随万岁爷起驾。
裴浚无意中发现李凤宁喜欢他着玄服,今日自然也换了一身崭新的玄地绣金龙纹常服,抬手将卷卷从笼子里抱出,便悠然出了门。
卷卷被裴浚养了一阵,还真给养胖了,虎嘟嘟的模样,趴在裴浚肘弯好奇望着他。
裴浚好心情捋了捋它的毛,“你不是一直想见她么,隔了大半年,还认得她么?要是认不出来,朕一定罚你。
他也学着李凤宁,一本正经跟卷卷说话。
卷卷轻轻昂了一声,裴浚不知何意。
虽说裴浚养这猫也有了一阵,可谈不上上心,他对小动物本无兴致,比不上李凤宁耐心,能精准地捕捉到卷卷的意思。
将这傻猫的脑袋轻轻拍了下,就没管它了。
开年之后,天色一直不错,路上顺畅,新并进去的院子紧邻正街,方便出入,彭瑜亲自驾车,马车没多久赶到别苑,裴浚抱着卷卷神清气定从马车下来,大步进了院门,结果瞥见黄锦正与几位小内使问话,瞧神色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这是?裴浚随口问了一声,掂了掂卷卷,大步往前来。
黄锦连忙弯腰给他行礼。
皇帝要出门,身为大珰得先一步出宫布置,结果一问留守的小内使,得知李凤宁并未来跨院。
黄锦先回了这话,又解释道,“陛下,兴许姑娘还在李府,奴婢方才已遣人去问了,您稍候,很快将姑娘接回来。
裴浚心头微有些失落,却也没太在意。
李凤宁嘴里承诺初二会回来,有事耽搁也不奇怪。
她如今随心所欲,不是万
事以他为先,裴浚已渐渐习惯被她搁后。
“嗯,朕等她用膳。”
裴浚抱着卷卷进了屋,卷卷一溜烟从他怀里滑下来,沿着房屋四角打转,像是逡巡领地一般,很快将这个地儿给熟悉了,裴浚失笑,吩咐黄锦将折子递上来,他一面查阅一面时不时寻一眼卷卷的踪影,期待李凤宁发现卷卷的神情。
罗汉床上的锦盒还没动,想必她还没拿到他给的压岁钱,待会一并让她拿了。
跨院的锦衣卫奔去李府,一问李凤宁何在,李巍登时傻眼了。
“她不是被陛下接走了吗?”
锦衣卫心一凉,意识到不对劲了。
倒是十分敏锐,很快折去隔壁乌先生的学堂,将屋子里搜查一遍,哪有人影?
又不顾李巍阻拦,奔去凤宁的闺房,里里外外搜了一遍,什么都没少,就连日常用的发簪衣物均在。
难不成师徒二人出门了?
可是,蹲守在这里的锦衣卫很肯定地说不曾瞧见马车出门。
这位千户才猛一拍脑门,只道糟糕,往跨院疾驰而去。
裴浚尚倚在圈椅里看邸报,忽然听到外头疾步行来一人,紧接着不知低声说了什么,他听到黄锦暗叫一声,裴浚眉峰顿时一皱,扬声道,
“黄锦,进来回话。”
黄锦与彭瑜相视一眼,脸都白了,两位重臣一前一后进了堂内,对着坐在东次间内的裴浚,一同跪下,
“陛下,锦衣卫去李府没见着凤姑娘,不仅如此,乌先生也不见了”
裴浚猛地一抬眼,眼神无比锐利地盯过来,
“你说什么?”
黄锦硬着头皮再说一遍,
“凤姑娘与乌先生同时不见了。”
裴浚的心忽然就一空,修长手指一颤,手中的邸报纷纷扬扬洒落在地。
他喉头仿佛黏住,喉结很用力地滚了一遭,语气平静再问,“什么时候的事?”
黄锦抬头看了一眼那张俊脸,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唇角一动不动,唯有那双眸子有如深渊一般,叫人探不见底,黄锦慌张地眼珠子都在颤,
“方才才发觉,至于具体什么时候失踪,尚需盘查有可能是除夕”
拒锦衣卫的禀报,除夕那日乌先生出了门,而李巍最后一次见李凤宁也是除夕。
黄锦说到最后,嗓音微弱,几不可闻。
裴浚这一刻说不上什么感受,只觉眼前一片空白。
比起紧张的黄锦,彭瑜简直是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额上的汗珠一层层
往外冒,他甚至觉着这颗脑袋已经不是他的了,李凤宁在他手里出了事,他若寻不回来人,就等着见阎罗吧。
毕竟是皇帝一手提拔的心腹,还是稳住道,
“陛下稍候,臣这就全程搜查,一定将凤姑娘带回来。
彭瑜这会儿已经顾不上等裴浚发号施令,飞快退出去,召集锦衣卫千户全城戒严,大肆搜查。
毕竟是位老练的指挥使,心里很快盘算出章程来,明知京城都在皇帝掌控中,一旦真要带走李凤宁,必须出城,出城需要过所,要在最短时间内拿到过所混出城,最好的法子便是去黑市。
于是彭瑜亲自带兵,将坐落在西市柳巷深处的黑市给封锁,立刻揪住几名倒卖过所的老混子,又遣人将那日乌先生去过的掌柜家人,悉数带去北镇抚司,严刑拷问乌先生来历。
除此之外,他当然也没有放松全城搜捕,万一对方狡猾,故意藏在某处,等着风声过后再出城呢,也不是没可能。
彭瑜顷刻布下天罗地网。
再说回黄锦这边,等彭瑜离去后,偷瞥一眼上方的皇帝,那张脸该怎么形容呢,就像是沁在冰水里,罩着一层白白的寒气,寒气之余更隐隐闪现慌乱。
黄锦跟了裴浚十多年,第一次在这位主子眼底看到慌乱。
如果李凤宁跟乌先生同时消失,有两种可能,李凤宁摆脱皇帝的控制,唆使乌先生带她离开,第二种可能,乌先生要挟李凤宁出城。
黄锦毕竟是会当差的,很懂得怎么安抚裴浚,比起第一种,显然第二种更容易让他接受,
“陛下,奴婢以为,您疼爱凤姑娘已是人尽皆知,若有心人借此做文章也不是不可能,那个乌先生来历不明,会不会以此掳了凤姑娘走,以来要挟陛下?
裴浚没有接话,他满脑子是李凤宁消失了,消失二字像是穿透他的身体,将他胸膛捅成漏风的筛子,他已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
不,冷静下来。
裴浚抚了抚膝头,起身往外走,行至珠帘边时,那伟岸的身子不知怎么晃了晃,再大步出了别苑,沿着挖出的那道小门,步入跨院。
抬眸一望,跨院一切如昨,捣衣台上的雨雪早已化净,那日被当做鼻子的萝卜已经干煸,落英散落一地,一小内使拿着扫帚正在清扫。
裴浚抬步走至廊庑,推开门进了明间,这时一只猫从身后窜过来,轻车熟路爬上了他的胳膊,裴浚心不在焉反手拂了一把,大步进了她的内寝。
屋子摆设依旧,被褥整整齐齐叠在那张狭窄的床榻
窗前的小案搁着他安置的一套紫砂壶茶具杯盏上微微有些水珠该是小内使收拾了的缘故几上还有一册翻阅了一半的书籍裴浚将卷卷扔在炕床拾起那册书沿着墨玉书签打开正是她曾经译好的那册诗经上头有她做好的注解细密挺拔的字迹已略有他的风骨。
裴浚看着心里莫名被安抚一些再翻过角落里的箱笼她寻常穿的衣物都在里头包括那两件格外珍贵的皮子她最爱用的白玉簪子也在实在不像离开的模样。
真的是有人掳了她?
他早就说过那位乌先生不可信.
等等裴浚想起李凤宁藏在褥子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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