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落在裴浚的双眉,有如寒霜。
他薄唇微抿就这么看着跪在地上的李凤宁。
她身段修长腰线苗条,乌黑的发稠密幽亮卷翘的睫毛密密麻麻铺在眼下,留下一片绒绒的影子雪白的一张小脸皎洁如月即便跪着也是让人惊鸿一瞥的姿色。
“宫廷富贵花?朕看你是想说笼中鸟吧?”裴浚眉间笼上一股阴戾,愤懑怒躁在四肢五骸流窜怎么都停歇不下来
“朕一心一意引导你为人费尽心思教你成事,你都忘了?你数次为人算计是谁给你兜的底?如今倒是嫌弃宫廷束缚你的自由?没有朕,你现在在哪儿还是两说!”
他字字珠玑,无情地揭露她的难堪。
凤宁心头情绪翻涌,猛地抬起头沁着一脸煞白“陛下,臣女从未否认过您的恩德,也始终心存感激”
“是吗?”裴浚眉眼冷锐盯着她,语气又冷又硬,“你的感激就是离开朕?朕提携你是为了让你插上翅膀远走高飞?”
“就因为受过您的恩惠就得生生世世给您奴做马吗?”
凤宁觉得他实在不可理喻,跪得膝盖疼了,踉跄扶着花坛起身,极力忍耐住委屈和怒火好声好气与他说道
“陛下您在臣女心中一直是伟岸而高大的臣女无比感激您的栽培让臣女发挥一技之长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臣女实在不愿毁坏心里那份美好咱们好聚好散成吗?”
“好聚好散?”裴浚忽然笑了笑声极轻似在寒窖里滚过一遭莫名令人胆寒
“你想让朕走?朕偏不叫你如意。”话落阔步沿着斜径往前轮廓分明的俊脸每一个棱角都绷到了极致看了一眼躲在角落的素心冷声发号施令
“给朕带路朕要去她的闺房。”
素心满脸惶恐压根不敢有半字反驳手脚发软往前领路。
凤宁绝望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拔步跟上。
外头的笞杖声已停李府上下早被侍卫清理干净除了素心无闲杂人等。
片刻裴浚穿过一段石径越过一个不大不小的月洞门进了一座小巧别致的院子。
沿着廊庑进了正厅东次间过于狭小安置不了这尊佛凤宁只能将人引在明间落座外头风大这门掩也不是遮也不是为难之际却瞥见裴浚径直进了她的内寝。
“陛下!”凤宁脸色一变急得跟过去
裴浚掀帘而入扫视一周屋子里摆设极为简单一张不大不小的卧塌一条有了年份的
长几,上头摆满了书册,再就是南窗下的炕床,一几一壶,别无他物。
倒是干净。
裴浚随意在炕床上坐下,慢慢平复怒火,凤宁慌忙跟至他眼前,急得眼眶泛红,
“陛下,此地实在狭窄,有失恭敬。
裴浚不爱听她说这些客套话,抬眸看着她,语气发凉,
“李凤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哪儿去不得?
凤宁嗓音噎住,拿他没法子。
裴浚退鞋上榻,背靠引枕,手搭在膝盖,看着面前的虚空,人也入定似的没有说话。
总归今日进了李府的大门,全京城都知道她是他的人,她也别想再嫁旁人,还不如衬了自己的心意。
他不好过,她也别想好过。
素心上前给他斟了茶,凤宁在一旁干巴巴道,“粗茶淡水,请陛下海涵。
裴浚嫌弃地看了一眼杯盏没有动。
凤宁也不管他,以他的讲究,待不了多久就会离开。
可惜她料错了。
不多时,便见韩玉带着人送进来一件件摆设,顷刻间连她那张破旧的长几也给换了。
眼看天要黑了,凤宁往窗外探头探脑,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陛下,时辰不早,您是不是要回宫了?
回宫?
男人斯文清润地坐在那,捏着那串珠子闲适地往小几上敲着,面上一派怡然自得,“李凤宁,你可知朕为何这个时辰来?
凤宁绷着小脸已有不妙的预感,
“朕今日没打算回去。裴浚无比理所当然地说。
凤宁脸都气白了。
两个人就这样,一个朝东,一个朝西,各坐一端,裴浚从容用膳,凤宁气鼓鼓不吭声,到后来见他越发神色自得,凤宁决意不跟身子过不去,也不等裴浚开口,自个儿拾起筷子一口口扒饭。
蛛丝般的细雨漫天交织,台前湿了一大片。
膳后二人一前一后出门消食,隔着一根柱子仰望长空。
细雨霏霏扑入眼帘,刺得凤宁阖上眼帘,她仰着修长的脖颈,任凭雨水洗刷泛白面颊,寒风肆洌,冰气刺骨亦无动于衷,裴浚看不惯她这样,抬手将人给扯了进去。
凤宁被他拉了个踉跄,试图用力挣脱,裴浚却干脆将人提起摁在墙壁,反脚将门一掩,光亮被彻底隔绝在外,屋内尚未点灯,一片漆黑,二人一时不适应黑暗,看不清彼此,唯有剧烈的喘息声相互交错。
裴浚终于按捺不住脾气,嗓音低沉率先发难,
“李凤宁,朕待你不薄吧?你在宫里,吃得最好,用的最好,朕对你的宠信均是旁人无可企及,朕在城墙那夜与你说的话,你可记得?
那双眼漆黑如墨,蓄着千钧之势压来,“朕满心期待与你有个孩子,朕甚至盼着是位长子,未来必定前途无量,可你呢,背叛朕,悄悄躲着朕吃避子丸,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个儿,你对得起朕的信任吗?
凤宁双臂被他钳住,垫着脚尖被迫倚墙而立,眼泪簌簌扑下,被他逼得有些手足无措。
“陛下如若觉得臣女错了,您就发落臣女吧。她无力与他辩解,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纠缠没有意义。
这可不是裴浚想看到的样子,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总有本事让人跳脚,
“成,朕发落你跟朕回宫,好吃好喝伺候朕。
凤宁果然气急,使出浑身解数去推他,
“您是天子,怎么能言而无信?您说过让臣女滚,说过再也不想看到我.她忽然委屈地大哭,绵绵地数落,
“您瞧不起臣女的出身,又觉着臣女无依无靠好拿捏欺负,连个位分都舍不得给臣女,您明知道臣女无所依仗,没有城府,非要利用臣女和佩佩一片真心,在您眼里,臣女的感受不重要,那您又凭什么要求臣女满心满意地跟着您?您把臣女当个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物件好了!
“可臣女是人,不是棋子.
夜雨滂沱,天地笼罩下一层阴森的寒气,那一抹委屈的细吟绵绵不绝。
她偏不要在他跟前示弱,硬生生忍住哭腔,鼻尖被那一抹酸气刺得发涩。
裴浚听着她委屈的抽泣,心里绷着那根绳忽然就断了,指腹描摹着她的轮廓,慢慢替她拭去泪水,
“李凤宁,若是因为章佩佩的事,朕与你道歉,这样的事往后不会再发生。
凤宁听了这话满心嘲讽,怎么可能?
天家没有亲情,只有君臣,未来的事谁又说得清?
凤宁慢慢平复情绪,杏眼低垂,乏力道,“陛下,是凤宁不想入宫了凤宁喜欢宫外的日子.
裴浚已适应黑暗,视线里渐渐有了她的模样,指腹抵住她下颚,慢慢往上一挑,薄唇覆上,两片柔软就这么贴着彼此。
“李凤宁,那过去呢,过去你明明答应给朕做贵人,眼下朕许你贵妃,你也不要了?为什么那个时候可以,现在不可以?
他步步紧逼。
凤宁偏过头,唇瓣从那片柔软躲开,哽咽道,“不一样了,那时臣女没有见过世面
现在见了世面想过自己喜欢的日子。”
裴浚深眸牢牢锁住她“朕一样可以让你过喜欢的日子你想译书朕准你番经厂朕许你随时动用你跟着朕能见更大的世面。”
这话她是信的他屹立在权力之巅弹指间可决定番邦事宜她是可以见更大的世面。
“可我不想做陛下的女人了”她忍着心头的酸胀声音颤抖地说出这一行话。
裴浚闻言只觉心被她狠狠擂了一下眼底翻着暗涛“不可能你心里明明有朕。”
凤宁矢口否认“没有臣女现在一心操持学馆再无儿女情长。”
裴浚敛眉语气带着笃定
“你撒谎上回在鼓楼你明明有反应李凤宁你身子可比你这张嘴诚实。”
凤宁脸胀得通红幸在光色昏暗他瞧不见双掌用力将他推开
“那是身子本能反应换个人也可以。”
裴浚被这话给气笑顺着那股力道后撤一步咬着后槽牙“李凤宁你非要气死朕才罢休?”
两个人就这么吵了一阵谁也不肯低头。
脚麻了人也累了凤宁有气无力往炕床上爬脚不知磕到什么险些往下栽去那铁钳般的胳膊伸过来将她捞住他身上特有的那股奇楠香伴随着清冽的气息还有寒冬那一抹凛然的凉意灌入鼻尖。
凤宁怔了怔他胸膛的热度传来恐他又行出格之事负气推开他往炕床墙角钻去。
裴浚这一回很痛快地撒了手。
二人隔着小几相对气氛幽沉。
凤宁抱着膝盖缩在角落尽量离得他远远的即便暗夜浓稠室内毫无光色也丝毫不影响那个男人带来的压迫。
凤宁闭上眼劝道
“陛下您放过我吧宫里那么多女人您想临幸谁便传召谁她们愿意给您生皇子愿意满心满意装着您.”
“可朕现在只想要你。”
“您迟早也会有别的女人不是吗?”
裴浚顿了顿忽然听出她言下之意“李凤宁你知道朕是皇帝你过去也接受。”
凤宁偏首望着他的方向即便看不清他的轮廓却能感知到有一双眼牢牢盯住她
“人总是会变的我不可能永远在那个地方等您。”
裴浚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从行宫临幸她那夜起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李凤宁会离开他
李凤宁告诉他,她不可能永远在那个地方等他。
她嗓音如外头的雨纷纷扬扬落在他心坎,慢慢凝结成冰,如箭簇插在他胸口,那种闷胀吐不出咽不下,令他前所未有难受。
以他的骄傲,他何至于与一个女人纠缠不清,更不至于出尔反尔放下身段,是什么缘故迫使他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在她面前,一种浓烈的情绪在心口煎熬,贲张的血液似要将那箭簇给抵出。
还真就这么抵出来。
“可朕现在喜欢上你。
终于说出口。
裴浚自个儿都愣了下,愣过之后,他又长舒一口气,表情反而越发平静自然。
承认喜欢她,好像也没有那么难。
凤宁脑子叮了下,一片空白。
曾几何时,她多么盼望着能有这样一句话,在她最热烈的时候赋予她,燎原她心中灿烂的火束。
可惜没有。
她甚至怀疑这压根不是喜欢,是得不到的占有欲作祟。
却依旧令人悸动。
更令人遗憾。
遗憾他们没有在对的时间遇到彼此。
遗憾他们之间有无可逾越的鸿沟。
满满的酸楚吞下去,凤宁将情绪掩在眼睫下,一字一句开口,“可臣女已不喜欢陛下。
裴浚眼神讳莫如深,浓睫密如黑刃,盯着暗处那道纤影许久,
“心里真的没有朕了吗?
“没有。
她很无情地扔出两字。
他眼神带着锋芒似要穿透她,可夜色给了她很好的伪装,看不清她的模样,连轮廓也十分模糊。
裴浚不喜欢,他习惯了那张娇软的脸蛋,毫无保留盛满了爱慕,他不喜欢眼前冰冷的人塑。
“韩玉,燃灯。
躲在外头廊庑一角的韩玉灰溜溜钻进来,用手中那盏琉璃灯点亮屋内两盏银釭,又悄无声息退下去。
年轻冷隽的皇帝,端坐在炕床一角,宽肩依旧撑着那身矜贵,倨傲盯着她,
“你看着朕,再说一遍。
凤宁被他的强悍与霸道逼得退无可退,眼底覆上一片晶莹,虎着脸回他,
“您是天子,与一个女人纠缠不休,脸面何在?
裴浚不怒反笑,“摆这么大排场来李府,却带不回去一个妃子,朕的脸面早因你丢光了。
凤宁喉咙顿时哑住,将脸埋在膝盖不吱声了。
裴浚看着她这样犹然不解气。
他那双眼有多毒辣,能看错人?
她若心里真没他,他何至于在这里纠缠,她就是嘴硬。
他这个人向来随心所欲,喜欢就要痛快,爱就要放肆。
他好不容易喜欢一个人,不可能放手。
裴浚在心里骂自己混账,神情却是不可一世,
“往后学馆也好,李府也罢,朕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谁也拦不住朕。”
“你想留在宫外,朕也陪着你,可你休想逃出朕的手掌心。”
磨她,迟早能磨得她俯首。
*
凤宁不知何时睡着,只觉半夜冷得发抖钻进一个滚烫的怀抱,再醒来身边已没了人。
她茫然望着屋梁,出神了好一会儿,昨夜发生的一切恍若走马观花,十分不真实。
他御驾亲临,许她贵妃之位,亲口说喜欢她。
跟做梦似的。
换做是过去的她早迷得不知东西南北,如今混混沌沌想一遭,心里最后归于平静,凤宁揉了揉眼起身。
她这个人有一处好,心性乐观,她不习惯让自己深陷低迷情绪,昨日的事过去了,今日她照旧要精神满满去干活。
唤素心打水沐浴更衣,沿着角门去到乌先生的学堂。
那清瘦的中年男子,一身茶白的长袍,直挺挺站在廊柱一侧,他鬓角沾了清霜,好似站了一夜,瞧见凤宁,他立即拔步过来,脚步在石径打了个趔,“凤宁,你怎么样?”
昨日皇帝驾临李府,李府上下被杖责的事他知道了,可惜当时锦衣卫守在四角,他压根进不去,为了凤宁忧心的一夜未寐。
凤宁望着他关切的模样,眼眶忽然泛酸,她摇头,“我没事,陛下没把我怎么样。”
乌先生见她神色还算镇定,微微放了心,心里有诸多不快,当着凤宁的面也没说,只一言未发去了厨房,给她做了一碗早面,陪着她吃了,又亲自赶车将她送去学堂。
安顿好凤宁,乌先生又折回府,帮着李巍料理家务,唤来郎中给大家伙看诊。
李府除了七岁的三少爷,无一幸免。
柳氏等人被打了个半死不活,董家来了人,哭天抢地把董公子抬了回去,董家嫂嫂狠狠埋怨了柳氏一番,柳氏窝在病床上气若游丝,这下是里外不是人,彻底将自己的路给堵死了。
凤宁继续按部就班在学馆教书。
忙起来什么都给忘了。
裴浚人虽没过来,却是遣韩玉送了几册书来让她翻译,其中有诗经和礼记。她当初立志要将这些儒学典籍传扬海外,凤宁看着那些书册,心里有些发痒
,终究还是忍住了,扔在一旁没管。
皇帝亲临李府的事,毕竟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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