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患是天灾,亦是人祸。
林如海虽是巡盐御史,但到了这时候,也就不在乎身上什么官职了,为防止流民冲城,只能接受两江总督钱明峰的召唤,去往前线发光发热去了。
忙活了数日,又以工代赈修河堤,好歹将百姓安抚了下来,林如海已经累得双腿打颤,战斗站不稳了。
“林老弟,以前没这么累过吧。”
林如海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刚一坐下,就听见身边爽朗的笑声。
说话的是两江总督钱明峰,此时的他穿戴很是亲民,身上绸缎的官服换成了布衣,脚上绣纹华丽的靴子也换成了最普通的皂靴,之所以没穿草鞋,还是为了维持最基本的体面。
不过,显然钱总督不大在乎体面,刚一坐下,就脱掉了脚上的皂靴,反过来倒掉里面的积水。
“这情况穿皂靴还不如穿草鞋呢,至少透气,如今我这脚啊,都快沤烂了,味儿也冲。”钱明峰很是不拘小节,不仅拖鞋晾脚,还掏出汗巾一手擦汗,一手摇着草帽给自己扇风。
林如海虽做不出这般举动,却也不会去嘴别人。
哪怕这会儿钱总督那脚都酸够劲儿了,他也能面不改色地笑道:“皂靴虽捂脚了些,却能防止蚂蟥吸血,下官这几日瞧着不少百姓涉水而来,上岸时腿上总会带着几条蚂蟥。”
说到这里,他叹息一声,眉宇间染上轻愁,俨然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如今死了这么多百姓,好多尸首还漂浮水中,蚂蟥食了死人血,再来叮咬活人,下官害怕要起疫啊。”
钱明峰起初还想笑林如海‘假道学’,听到最后脸色也是变了。
“便是没有蚂蟥,我也是怕起疫啊。”
但凡死了人,没能及时处理,都容易出现瘟疫。
江南府富庶,人口也密集,若是在这里出现瘟疫,那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与黄河决堤也差不了多少了。
钱明峰倒也坐得住,哪怕心里惊涛骇浪,面上还是沉着:“江南富庶,百姓密集,咱们还是要早些做准备才是,至少草药该先备起来了。”
“想要囤积草药何其艰难,咱们没有门路,又无旨意,那些药材商又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便是咱们倾家荡产,也救不了多少人。”
钱明峰说到最后都
开始长声叹息了。
便是做到两江总督又是如何,他也有力有不逮的时候。
“京城可有什么旨意?
“灾情严重,京城的赈灾款便是下来了,事情还是需要我们去办的。钱明峰舔了舔唇,几日的忙碌,他的嘴唇早已干的起皮了:“只是联络药材商这件事,本官却是束手无策。
林如海哪里不晓得钱明峰的意思,他是巡盐御史,正是与商户打交道最多的人,虽说平常面对的是盐商,可这商与商之间,总是互通有无的。
他抿了抿嘴,不敢应承这句话,而是从怀中掏出水囊,拔掉塞子:“大人喝口水吧。
钱明峰也不跟他客气,接过水囊就豪饮了一口:“如今太上皇的皇极殿,陛下的太和殿,两方朝会估计都在为水患之事忧心,却也不知这次来的是哪一方的。
林如海的堂妹如今正在后宫做贵人,他肯定希望来的是皇帝的人。
到时候他也能顺利成章的靠上去。
要是来的是太上皇的人,那他就要夹起尾巴做人了,至少在堂妹站稳脚跟前,他还不适合太跳。
钱明峰悄悄瞥了他一眼,又说道:“我看你在治水方面还算有天赋,怎的却去了盐政上面呢?那可是个要命的地儿。
说富贵,那位置是真富贵,经手的银两都是百万两起,可也是真危险,死亡率是真的高。
“说来不怕大人笑话,下官……时运不济。林如海笑了笑,倒没什么不甘,又表了表忠心:“只要能为陛下分忧,便是再苦再难,下官也是甘之如饴。
钱明峰笑而不言,又喝了一口水,才将水囊递回给林如海:“储水不易,你省着点喝。
林如海赶忙接了过来,他也渴的厉害。
“既然甘之如饴,便该迎难而上,莫要辜负了陛下一片拳拳之心。
钱明峰意有所指地提点,然后笑了一声:“为防起疫,有些准备咱们该做的还是要做,今年两江的税务银子本官还未全部送去京城,便是挪出一些来,也能救万民之急了。
这话几乎算的上明示。
四月份盐引消耗完毕,五月份开始收盐税,直至重阳前押送官银入京。
林如海便是再不甘愿,也
说不出税银已经上京这句话来。
可挪用税银也非小事,国家税政,专款专用,一旦乱了套,上头怪罪下来他满门的性命都不够填的,更别说天高皇帝远,万一一个错漏,将挪用变贪污,他林如海这一世清名可就没了。
一时间,林如海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二人休息了片刻,身上也有了力气,就在林如海打算起身继续去忙的时候,钱明峰突然问道:“本官听闻,你林氏有女入了后宫?
听闻?
林如海怔住,从哪里听闻?
钱明峰哼笑了一声,抬手拍拍林如海的肩膀,便转身戴上草帽大步的走了。
林如海怔怔地看着钱明峰远去的背影,一时间心乱如麻。
难不成,这两江总督钱明峰竟是陛下的人?
林如海心里有了猜测,接下来的日子里,便下意识地观察起了钱明峰,钱明峰也任由他观察,仿佛没察觉到他的视线似得,一心一意扑在前线。
大运河是长江的支流。
暴雨停了后,暴涨的河水停止了上涌,而是恢复了平静,可被淹没的村庄农田却一时半会儿救不回来,老百姓们故土难离,千方百计的都想回到家乡。
等看见村子里倒塌的房屋,死去的鸡鸭,还有至亲至爱那不知漂浮去了何方的尸首。
到处都在哭,到处都弥漫着绝望悲伤的气息。
林如海累的拔不动腿,却还是坚持着,看着如同人间炼狱的灾情,京城的赈灾官员还没到位,描写灾情的赋就写了十七八篇,一群科举出身的官员,笔若刀锋,写出的赋叫人读而溅泪。
尤其钱明峰,明明是个大老粗,写出的文章在早朝时直接看哭了一群人。
但哭归哭,赈灾款还没到,灾民却等不及,林如海他们几个官员一起捐了款,也不算多,多的五万两,少的也有一二百两,维持个两日是不成问题的。
也正是这两日的功夫,赈灾款下来了,也救了林如海于危难中,可算是不需要思考该不该挪用盐税了,于是又议论争吵又开始了。
赈灾款怎么用,还是得吵。
太上皇有心磨砺皇帝,便将水患一事全权放手给了水琮,这也算是头一回对水琮打开了江南府的大门。
水琮自然抓住了这次机
会,派遣出了自己的心腹押送赈灾款。
他这次发了狠,用的是陪自己一起长大的伴读,对他绝对的忠心。
因着江南水患,皇帝忙着赈灾,每次到永寿宫来都是纯睡觉。
他发现只要在阿沅身边,他的睡眠质量都极好,无忧无梦一整夜,第二天精神抖擞,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似得,所以便是不做那事,只单纯睡个素觉,他都宁愿多走几步路到永寿宫来,
这也显得阿沅更加的受宠。
宫里见风使舵的人很多,便是太上皇如今还强权镇压着皇帝,也不妨碍这些宫人们削尖了脑袋往永寿宫里钻,如今可不知金姑姑和皇帝期盼着阿沅怀孕了,甚至许多不认识的宫人都在暗地里祈祷。
祈祷着林贵人早日有孕,封嫔封妃,这样他们就有机会入永寿宫侍奉了。
从调查堤坝溃坝缘由,到征集赈灾粮与赈灾款,再到挑选赈灾官员,以及商讨一揽子灾后重建计划,防疫计划等,皇帝忙的就没停歇下来过。
本就是抽条长身体的年纪,这一耗神,看起来更加的清瘦了。
这也导致皇帝愈发的喜爱往永寿宫里钻。
阿沅歪在美人榻上昏昏欲睡。
自从确定怀孕后,她便开始嗜睡,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孕期反应。
“我的主子呀,您这肚子马上就两个月了,您准备什么时候宣太医?
她是真怕年轻人没轻没重的,再把孩子弄没了。
“不着急。阿沅眼睛半眯着,困倦地掀不开眼皮:“还没到时候呢。
金姑姑苦着脸看向自家主子平坦的小腹。
“陛下这些日子正为着江南的事儿愁着,咱们现在爆出来,虽说能叫陛下高兴,但满腹心思还是被水患占着。前几日刚从皇帝私库里翻出来的十八子在指尖盘着,阿沅打了个呵欠,声音都绵软中透着坚定:“本宫的孩子,自然该得到他父皇全心全意地期待。
金姑姑能说什么呢?
自家主子这肚子,再瞒下去都快三个月了。
而且瞧着都有些鼓起来了!
“主子,奴婢瞧着,咱们还是尽早上告比较好,主
子身姿窈窕,纤浓有度,再瞒下去,怕是就要被人发现孕相了。”
自己公布和被人叫破那是两码事。
“算了。”这金姑姑啰嗦个没完。
阿沅不耐地坐直了身子,抬手捋了捋头发:“算算日子,其实现在爆出来也行,只是没法子利益最大化就是了。”多少有些心有不甘。
只是金姑姑说的也对,她这肚子……瞧着好像确实有一点点鼓。
难道是因为她太瘦了?脂肪层太薄,所以肚子有一点儿变化,都能立刻看得出来?
阿沅本来计划的好好的,到关键时刻再爆出来。
如今看来,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了。
“姑姑,你去乾清宫走一趟,就说本宫身体不舒服,想陛下来看看我。”阿沅从美人榻上站起身来,慢悠悠地往殿内的寝室走。
既然不舒服,那肯定要躺在床上才行,那里才是她的舞台。
水琮最近来了几次,她都用药避过去了。
她能感受到皇帝身体上得躁动,只是因为药物让他不得不‘好好休息’,若再隐瞒下去,皇帝说不定再困也能坚持着忙活完了在睡觉。
毕竟那药只能让人感觉疲倦,又不能让人没有生理反应。
金姑姑见自家主子躺好了,便立即去了一趟乾清宫,传话的事情她不放心交给抱琴与待书,毕竟她们身上没金卡,自然没有她这么‘贴心’。
她以前是乾清宫里管膳食的,在乾清宫中经营多年,也算是老人了,便是御前大总管长安,她也是能说得上话的,所以她蹙着眉头,一副若有所思地‘悄悄’去了乾清宫。
有福一看,立即就迎了上来:“姑姑今儿个怎的有空来乾清宫了?可是贵人有什么吩咐?”
“不知陛下此时可有空?”金姑姑没直接回答,而是询问皇帝的情况,一副‘若是没空的话就算了’的表情,那犹豫不决的态度着实叫人生疑。
果不其然,有福神色也跟着凝重了起来:“可是贵人有什么不好?”
“主子自早上起就不大舒坦,又不愿请太医,我这心里边……”金姑姑欲言又止地看了眼有福。
有福瞬间了然。
有些话他确实不该多问,于是面色一凝,语气顿时也郑重了起来:“陛下正在与朝臣议事姑
姑稍等片刻,待陛下闲暇便立刻通传。
“麻烦大人了。
“不麻烦,陛下也关心贵人呢。说着,便进了屋。
此时水琮正在接待江南信使。
赈灾的官员们到达了江南便投入了工作,因为还带了好些太医过去,本来有些疫情的苗子,也很快被扑灭了,紧接着便传来了好消息,首先是水位下降,很多被淹没的村落又重新冒了出来。
再就是动物以及灾民的尸首处理及时,倒是未曾出现疫情症状。
“……两江总督钱明峰于治水方面经验十足,如今溃坝已经临时堵了起来,只待水位恢复正常便可以重新修缮了。
看得出来,回来后是洗漱过了的,可身上还是有风尘仆仆的味道。
“溃坝之处可还有其他不妥?水琮放下手中的折子。
听闻皇帝问起这个,卫若琼的面色认真了些:“最大的不妥便是此处溃坝处,三年前刚刚修缮过一次,而负责督造的正是甄氏的甄应嘉。
要说这甄应嘉也无甚出彩的地方,却有个待他极其疼爱的姐姐,正是宁寿宫的太妃娘娘。
甄应嘉才学一般,为官手段也很是平常,当初荫恩得了个修书的官职,清贵又体面,奈何太妃娘娘心有不满,央着太上皇给甄应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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