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月圆,家家庆团圆,到处都是欢声笑语,热闹无比。
位于郊区的遂溪儿童福利院却冷清一片,别说节日的花灯,就连最普通的一个纸灯笼也没挂上。唯有大门上掉漆的招牌,在夜风中发出摇摇欲坠的声音。
月色皎洁,照得福利院的水泥地面亮堂堂一片。一只小手慢吞吞地抓住被漆成黑色的围栏,小小的身子在围栏前站定,地面上顿时现出一道瘦长瘦长的影子。
这男孩是个孤儿,从小没了双亲。院长在福利院门口捡到他时,他已被冻得四肢僵硬。好在福利院对面便是一座道观,观内老道士颇通医术,立刻开了一道当归四逆汤,将人救了回来。
男孩此时久久凝望的,正是对面长乐观亮起的一盏微弱烛火。
夜风微凉,不知过了多久,观门缓缓打开,一位身着灰色道袍的老道士步履蹒跚地提着灯笼出来了。
“外头冷,你提前那么早出来做什么。”老道士年事已高,声音苍老而略带嘶哑。
“不冷。”男孩仰起头,黑玉般的眼睛里映照着灯笼的微光。
“喏,豆沙馅儿的,太甜了我不爱吃。你拿回去分了,不要在外头吹风。”老道士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月饼,直接塞进男孩怀里。
“走,快回去。”老道士摆摆手。
男孩拗不过老道士,只好捧着月饼离开。走上最后一级台阶时,男孩脚步一顿,回头望了一眼。
月光把老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孤零零的影子慢吞吞地往前进,一步,一步,又一步,直至被道观庞大的阴影所吞没。
每年中秋,老道士都会来送月饼。那月饼从来都是豆沙馅儿的,许是加多了工业糖精,齁甜。但是,那是男孩记忆里,独属于中秋的味道。
“衡儿,这果子合口不?知道你不爱吃甜,你的这份特意嘱咐厨子少放了糖。”程氏的声音温温柔柔,瞬间将苏衡从前世的中秋记忆里唤了回来。
苏衡轻轻眨眼,低头咬了一口果子,表皮软和,馅料绵密,是豆沙馅儿的。
抬首环顾,祖父与阿父在举杯对饮,二堂兄与阿弟在争抢着一只肥美的蟹腿,堂姐们与阿妹早已吃饱,正兴致勃勃地准备拜月乞巧的物什。还有——阿娘,笑意盈盈,正垂眸看他。
前世尘雾散开,眼前正是灯火如昼,热闹人间。
苏衡又咬了一口豆沙果子,微甜的滋味在舌尖扩散:“嗯,很好吃。”
一大家子人说说笑笑,直至夜深,今年的中秋家宴才彻底宣告落幕。才几个月大的五郎早就被乳娘摇着小摇篮,醒了睡,睡了醒,反复不知多少回了。六娘、七娘还有苏轸这些年纪尚小的小娘子们,一个个地也生了困意,眼皮子都耷拉下来了。
“阿兄……二堂兄抢我蟹腿……”苏轼早就进入了梦乡,抱着苏衡的胳膊当枕头,嘴里喃喃说着梦话。
“我看孙儿孙女们都困了,今夜就在老宅住上一晚,明日再回纱縠行吧。”苏序对苏洵说道。
“是。”苏洵恭谨地颔首。
程氏与杨氏各自领着自家的孩子回房安顿,苏轼也被苏洵抱回床上安睡。
“阿父,我有话想和您说。”苏衡等苏洵安顿好苏轼,这才握紧手心,上前与他对话。
苏洵面露诧异:“何事?要紧吗?”现在已经很晚了,苏洵想不到长子有什么非说不可,连明日再说都等不及的事情。
“于我而言,要紧。”苏衡目光坚定地点头。许是今夜月色惑人,苏衡等不及明日,想当晚就想把心中决定告诉苏洵。
“好吧,你跟我来。”苏轼在床上呼呼大睡,房中并不适合说话,苏洵领着苏衡走至外头庭院。院中静谧一片,疏疏落落的几盆□□开得正盛。
“衡儿想说何事?”苏洵用眼神示意。
苏衡轻轻呼出一口气,黑玉色的眸子不闪不避地与苏洵对视,沉声道:“阿父,我想学医。”
学医?苏洵此时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以为是长子一时兴起,想要多学一门技艺,沉吟片刻,爽快答应:“可以。明日为父有空,去城中书坊替你买些医书回来。你既然感兴趣,闲暇时当做闲书看看也无不可。”
苏衡一听便知苏洵误会了,解释道:“阿父,我的意思是,我想弃文从医。”
什么?苏洵愣了一下,旋即大怒。
苏衡自幼懂事聪慧,苏洵对长子很是宠爱,从来不舍得生长子的气。除了幼时苏衡将他房中张仙像剪坏的那次,苏洵从未对苏衡发过脾气。
苏衡从小聪慧过人,过目不忘,生来就是个读书的好苗子。苏洵原本寄望苏衡能够像他二伯父苏涣一样考取进士,出人头地,没想到……
苏洵勃然大怒:“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苏衡握了握拳头,眸光坚定,清晰无比地说:“我想弃文从医。”
苏洵痛心疾首,捂着心口,脸上满是失望:“为父对你寄予厚望,你却突然说要放弃读书改去学医。你总得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
苏衡沉默半晌。
比起登科及第,位极人臣,前世没感受过亲情温暖的他更看重自己的家人。自他出生以来,得祖父关心,享父母爱护,感兄弟姊妹情谊,他已别无他求。惟愿家人,平安喜乐,一世无忧。
只是——天不遂人愿。前世,他虽不是文史专业的学生,但他有一位挚交好友是个骨灰级“东坡迷”。因为有这位好友老在耳边叨叨东坡事迹,苏衡对三苏未来的命运比一般人要了解得更深入些。
史载,1047年,苏序逝世。1057年,程氏身亡。1066年,苏洵亡故。基本上,每十年,苏轼就会有一位至亲离世。
如果他重新开始学医,结合前世的医术,也许有机会能延长至亲的寿命。
思及此,苏衡缓缓道:“学医可以救人,读书于我无用。”
“这是什么理由!天下的郎中都死绝了不成,偏等着你来救人?!”苏洵觉得长子简直不可理喻。也罢,衡儿现在年纪尚小,等以后他便知道了。
“今日中秋,正值喜庆佳节,我不欲与你争辩。学医之事,等之后再议。”苏洵略感心累地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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