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如何在苦境变成人》
在这个腥风血雨,爱恨情仇交织的武林上,好人和坏人往往不是那般容易分辨,至少现在的阿容还分辨不了。
娘亲说,要当个好人,要与人为善。
可是娘亲从未说过好人那么难做,好心也能干坏事,没有智慧的善良是另一场灾祸。
阿容跟着欧阳上智行走在去中原的路上,她从未停下自己帮助人的行为,而欧阳上智好似并不着急,抚摸着自己银白的胡子,只是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阿容。
确实是一块难得的璞玉,只是善良过了头。
车轮辘辘,碾过尘土。通往中原的官道上,阿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路旁的人与事。
她的帮助依旧在进行,却透着一股格格不入的精准与笨拙。
见到瘦骨嶙峋的老者乞讨,她会停下,从行囊里取出最顶饱的干粮递过去,分量精确得足够一个成年男子一日所需,却不会多出一口。
她看得清老者眼底的感激,也看得清不远处其他乞丐眼中一闪而过的嫉妒与贪婪。
遇到被地痞纠缠的卖唱女,她会走过去,不言不语,只是用那双清澈得过分的眼睛静静看着那几个地痞。
她无需动手,那过于平静,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神,便足以让心虚者脊背发凉,讪讪退走。她救了卖唱女,却似乎完全没考虑对方日后是否会遭到更隐蔽的报复。
每一次,做完这些在她看来理所应当的事后,她都会回到马车边,安静地坐下,眉头微蹙,像是在处理一道无法得出完美答案的难题。
欧阳上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他并不出言指点,更不阻拦,他就像一位最有耐心的收藏家,在静静观摩一块璞玉内部天然,却尚未雕琢的纹路。
“善良过了头……”他心中再次浮现这个评价,但这一次,其中嫌弃的意味淡了,探究的兴致浓了。
他看得很清楚:
这少女并非愚蠢,恰恰相反,她拥有着洞悉细微的恐怖天赋,她能看穿骗局,能感知恶意,但她那套行事方式太过于刻板,见到需要帮助的人就上去帮忙,她似乎从未在意自己帮的是好人还是坏人。
她缺乏的,不是洞察力,而是将洞察力转化为最佳方法的智慧。
“璞玉啊……”欧阳上智抚须的手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真正属于谋士的锐利光芒。
他不再觉得这是浪费,他开始思考,如何将这份近乎纯粹却低效的善,引导锤炼成一种更强大,更可控的力量。
一块坚不可摧的顽铁,可以锻造成伤人的凶器,也可以打磨成守护的门环。
关键在于,执锤的人,想把它打造成什么。
而现在,这位执锤者,已经对这块罕见的材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不急着下锤,他要先看清每一处纹理,每一个瑕疵。
然后,再决定是将其淬炼成一把为己所用的仁道之剑,还是……一件最终会反噬其身的失败的作品。
欧阳上智还在看,也在等待,在等待阿容的善良带来坏事的时刻,等待她向自己发问的时刻。
在官道旁的茶棚里,阿容与欧阳上智在这里暂时歇歇脚,阿容的注意被一对夫妇引了去。
夫妇怀抱婴孩,衣衫褴褛,面有菜色。
阿容望着那婴孩瘦弱的面容,一眼就瞧出婴儿需哺乳,母亲需营养。
将干粮和银子放在那对夫妇桌上,阿容一言不发,转身回到欧阳上智身边坐下。
那对夫妇千恩万谢地收下了干粮和银子。阿容回到座位,眉头依旧微蹙,她看到那丈夫接过银子时,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也看到妻子眼底除了感激,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
几日后,他们在前方镇集的告示上,看到了那对夫妇的画像,是通缉令。
罪名是:谋财害命。
原来,那锭银子暴露了他们,当地一个惯偷在茶棚盯上了他们,夜间潜入他们借宿的破庙抢夺,争斗中,丈夫情急之下用防身的柴刀失手杀了小偷。
如今,夫妇二人已银铛入狱,等待审判,那婴孩也不知所踪。
阿容站在告示前,一动不动。她看得懂每一个字,却无法理解这其中的因果。
她给的银子,是为了让孩子活下去,为何最终却导致了家破人亡?
欧阳上智站在她身后,声音平淡无波:
“你看到了他们的贫苦,看到了婴孩的饥饿,这很好。”
“但你可曾看到,怀璧其罪?你可曾算出,他们是否有能力守住你赠予的善意?”
“你的善良,是给了他们希望,然后,亲手为他们引去了灾祸。”
阿容只是皱了皱眉,她不想自己的好心帮忙成了坏事。
接下来的路上,他们遇见一个浑身是伤,自称被仇家追杀的青年。
青年言辞恳切,逻辑清晰,甚至能说出几桩江湖秘辛以证身份。阿容的感觉告诉她,此人伤势是真,恐惧也是真。
她出手击退了追兵,并给了青年伤药和盘缠,指点他去一处安全的所在。
半月后,他们途径一座城池,却发现城门悬挂着那青年的首级。
旁边告示写明:此乃肆虐数地的采花恶贼,奸杀无辜女子十数人,日前被官府设计围捕伏法,原来,他当时的仇家,正是苦主家族聘请的正义之士。
风吹动着城头上那颗头颅的乱发。阿容仰头看着,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名为恶心的情绪。
欧阳上智站在她身侧,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意外:
“你看穿了他的伤,他的惧,这很好。”
“但你可曾问过,他为何被追杀?你可曾想过,一个能将谎言说到七分真的人,本身意味着什么?”
“你救了他的命,等于亲手扼杀了未来可能被他害死的、更多无辜者的生机。”
“阿容,这世间,可怜之人,未必不可是可恨之徒。”
过了几日他们两人就将近中原了,进入一座边境小镇,恰逢市集。
一个瘦小汉子抱着一个破罐子,哭天抢地地拦在一个商队前,声称商队的马车撞碎了他家传的百年灵芝,索要天价赔偿。
商队首领是个面相憨厚的中年人,急得满头大汗,反复辩解马车并未碰到他。
围观者大多同情弱者,纷纷指责商队仗势欺人。
阿容的目光扫过,她看到那瘦小汉子眼神闪烁,心跳平稳,毫无悲恸;看到他怀中罐子的碎片茬口陈旧,绝非新碎;更看到人群中有几个混混模样的人在带节奏起哄。
阿容走上前,平静地开口,将她观察到的一切疑点清晰,冷静地当众陈述出来,逻辑严密,证据确凿。她并未偏袒任何一方,只是陈述事实。
真相大白,人群哗然。
那瘦小汉子是镇上有名的骗子,见状不妙,在同伴掩护下就想溜走,商队首领对阿容千恩万谢。
然而,当天夜里,阿容和欧阳上智投宿的客栈马厩被人纵火,他们的马车和行李险些被焚毁。
纵火者,正是那骗子及其同伙,他们不敢直面阿容的武力,便用这种阴损的方式报复她多管闲事。
阿容站在被扑灭的火焰余烬前,沉默了很久。她维护了公道,揭示了真相,结果却引来了更阴险的报复。她做对了每一件事,为何结局依旧糟糕?
老人终于缓缓走到她身边,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以及少女眼中那积累到顶点的迷茫,知道时机已然成熟。
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如惊雷炸响在阿容耳边:
“现在,你可明白了?”
“单纯的善,如同无鞘的利刃,不仅会伤及他人,更会割伤自己。”
“你想帮助他人,想践行你母亲的教诲,这很好。但你需要的不只是力量与眼光,更需要……”
他顿了顿,说出了最关键的两个字:
“……智慧。”
阿容猛地转过头,看向欧阳上智。那双总是清澈平静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前所未有的风暴,困惑,挫败,以及一丝被现实刺痛后的茫然。
“智慧……”她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很轻,却像有千钧重。
欧阳上智知道,火候到了,他不再居高临下,而是用一种近乎平等探讨的语气说道:
“你以为,你娘亲教你与人为善,是让你见一个帮一个,如同施舍路边野狗一块肉骨吗?”
阿容没有回答,但紧抿的嘴唇透露出她的动摇。
“非也。”欧阳上智负手而立,望向远处沉沉的夜幕,“你娘亲希望你成为一个好人。而真正的好人,绝非滥好人。”
“老夫问你,何为善?给乞丐干粮是善,救卖唱女是善,赠银夫妇是善,助受伤青年是善,揭穿骗子亦是善。你做的每一件事,单拎出来,都符合‘善’的标准。”
“但为何,结果却往往与善背道而驰?”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个问题在阿容心中回荡,然后才缓缓给出答案:
“因为你看事,只看一点,一线。你看到此人需要帮助,便沿着出手相助这条线行动。这没错,但这只是最粗糙的善。”
“真正的智慧,在于你看清这一点后,还要能看清这一点所牵连的整个面,并推演出所有行动可能引发的无数条因果线。”
“给乞丐干粮时,你要看到其他乞丐的嫉妒,要想到他能否守住这份食物,甚至要预判这份特殊对待是否会给他带来灾祸。”
“救卖唱女时,你要想到地痞是否会报复,她是否有能力应对,你能否给出一个更彻底的解决方案,而非仅仅驱赶。”
“赠银时,你要评估受赠者的心性与处境,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救人时,更要查明他所言是真是假,他是正是邪!否则,你的善行,便是助纣为虐!”
欧阳上智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如锤,敲打在阿容的心上。
“阿容,你拥有看穿一点一线的绝世天赋,这很好。但现在,你需要学习的是,如何用这份天赋,去纵观全局,算计因果。”
“将你的善良,从一种本能反应,提升为一种经过精密计算的战略选择。”
“只有这样,你的善意才不会轻易被人利用,才不会变成刺向更弱者的刀,才不会在无意中酿造更大的悲剧。”
“这才是对你娘亲教诲最好的践行,也是对你自身天赋最高的尊重。”
夜色中,阿容静静地站着,仿佛化成了一尊雕像。
她眼中的风暴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专注与清明。
许久,她抬起头,看向欧阳上智,问出了她行走江湖以来,第一个真正关于方法的问题:
“那么,该如何……才能看清那个面,算准那些线?”
欧阳上智抚须而笑,他知道,这块璞玉,终于主动要求被雕琢了。
“很简单。”他淡淡道,“从明天起,你每想做一件好事之前,先来告诉我,我会教你,如何去看,如何去算。”
这一次,阿容没有任何犹豫,干脆利落地回应:
“好。”
之后的她依然会关注路旁的不平事,那双清澈的眼眸依然能瞬间洞悉表象下的真实。
但她不再立刻行动,她会先回到欧阳上智身边,用一种简洁、精准的语言,将她所看到的一切,人物的微表情、环境的细节、可能的关联,如同汇报数据般陈述出来。
然后,她会问:“此事,当如何?”
欧阳上智并不会直接给出答案。他会像一位最严苛的先生,用一连串的问题反诘她:
“你看那拦路索赔者,眼神狡黠,同伙环伺。你若揭穿他,是得了公道之名。然后呢?商队可能因此感激你,付你报酬,与你结交。但那些地头蛇呢?他们失了财路,会如何报复?是烧了商队的货,还是暗地里给你一刀?你护得住商队一时,可能护他们一世?你为了一点公道,可能结下不死不休的本地仇怨,这笔账,划算吗?”
“你再看他所求,不过钱财。你若暗中施压,令他知难而退,既保全了商队,也未彻底撕破脸皮,让他心存忌惮,是否比当众揭穿,引来明枪暗箭,是更好的解法?”
阿容沉默地听着,她强大的信息处理能力开始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运转。她不再只处理此人需要帮助和我出手相助,而是开始尝试构建一个复杂的网络。
将当事人的性格、围观者的心态、当地势力的盘根错节、短期与长期的后果……所有变量都纳入一个庞大的模型中,进行推演。
起初,她的推演是笨拙的,充满漏洞,欧阳上智会毫不留情地指出她模型中的缺失,用更老辣的经验为她补上残酷却真实的一笔。
“你算到了报复,却未算到人性之卑劣,会迁怒于更弱者。”
“你算到了利益,却未算到面子有时比利益更重要。”
“你算到了武力,却未算到人心之中的恐惧与贪婪,有时能瓦解最坚固的武力。”
阿容如同一个初次接触高等数学的天才,在最初的磕绊后,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掌握这门名为世故的复杂学科。
她的善良并未消失,而是被一层冰冷的理性外壳所包裹引导。
再次遇到纠纷,她不再直接现身,她可能会恰好路过,对冲突双方中较有威望的一方,低声点破另一方的某个无关紧要却极其私密的尴尬之处,让其心生忌惮,主动退让,矛盾无形消弭。
再次布施,她会选择将干粮交给当地信誉良好的善堂,指明由他们代为分发,而非直接给予个人,善意得到了落实,却避免了怀璧其罪。
她的手段开始变得多样,时而借力打力,时而釜底抽薪,时而围魏救赵。
她依然在行善,但方式已与过去截然不同,就如同她的学刀之路一般,那不再是莽撞的给予,而是精密的介入与调控。
欧阳上智看着她的转变,微笑的频率越来越高。
这块璞玉,正在他的雕琢下,逐渐显露出内敛而耀眼的光华。
他成功地,开始将那份纯粹的白,调和成了更适应这个江湖的,灰的底色。
马车驶入一座外表看似寻常的庄园,高墙深院,守卫见到欧阳上智的车驾,无声行礼,动作整齐划一,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森严。
这里是欧阳世家无数据点中的一个。
书房内,檀香袅袅。欧阳上智屏退了左右,只留下阿容,他从暗格中取出一封密报,推到阿容面前。
“看看吧,这就是你之前帮助过的那个落难侠士的真实身份,以及他背后牵扯的势力。”
阿容拿起密报,上面的信息冰冷而详尽:那采花贼师承何门,与哪些□□人物勾结,犯下的累累罪行时间地点,甚至包括几桩未被官府记录的悬案。
每一个名字,每一条线索,都指向一个她此前从未真正接触过的,隐藏在光鲜武林之下的,黏稠而血腥的黑暗世界。
欧阳上智没有看她,仿佛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武林正道?呵,名门正派的掌门可能私下与魔教交易资源;德高望重的侠客,或许为了家传秘籍就能屠人满门。你看到的擂台比武、侠义名声,不过是水面上的莲花。真正决定走势的,是水下的淤泥,盘根错节的利益,以及……见不得光的交易与杀戮。”
他开始向她展示这个世界的另一面。
他告诉她,某些看似正义的联盟,背后是肮脏的分赃协议。
他点出,几个素有清誉的家族,暗地里经营着最暴利的、见不得光的营生。
他揭示,许多轰动一时的惨案,凶手至今逍遥,并非官府无能,而是牵扯太广,成了谁也不敢碰的禁忌。
阿容静静地听着,一双清眸快速扫过一份份卷宗。她看到了远超想象的背叛、贪婪、虚伪与残忍。
欧阳上智说话时,一直在观察她,他预料中的愤怒、恐惧、或者哪怕一丝厌恶都没有出现。
阿容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
她只是微微蹙着眉,不是出于道德冲击,更像是一个学生在努力理解一道全新的,极其复杂的难题。
她看到了这些黑暗,知道这些是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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