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献闻并非不知沈初初的处境。在她刚拜入师门那年，他便动用了暗卫，将那些年她孤苦无依的岁月查了个底朝天。

暗卫带回的密报，字字句句皆是惊心。

北疆告急，突厥与柔然突然联手，如狼似虎般凶猛，数座城池接连陷落，局势紧迫。

沈初初的父亲，大将军沈渊，临危受命，率援军支援。她的母亲，那位不让须眉的女将何语蓉，亦无半分犹豫，亦随丈夫踏上了征程。

在家与国之间，她还是选择了后者。

沈初初年仅十六的长兄沈一衔，正是热血方刚的年纪，也毅然追随父母，披甲出征。

然而，战场无情，从不吝啬于碾碎所有的美好。

一场烈战，母亲何语蓉与兄长沈一衔，血染战袍，永远留在了那片冰冷的疆域。而母亲尸身，更是不知所踪。

一夜之间痛失妻儿，沈渊如遭雷击，于是立下血誓，不踏平突厥柔然，绝不南归。

他固执地认为，唯有彻底荡平北患，方能让他身后的家国都能安宁。

可是他忽略了自己和心爱之人的女儿，也不知道她在家的处境，他天真的以为平时深爱自己的赵氏在蓉儿去世后一定也能善待初初。

没想到的是沈渊一走，沈初初便从云端跌落泥藻。府中尊贵的嫡女，转眼成了赵氏手中可以随意磋磨的仆役。除了大家闺秀都要学的那几样，平日里的洒扫庭院、劈柴生火、浆洗衣物、整理内务，桩桩件件皆压在她单薄的肩上。若稍有差池，轻则饿饭，重则还要挨那赵氏的鞭条。

赵氏美其名曰：“这都是为了磨砺嫡女心性，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而那赵氏所出的庶妹，却活得如同金尊玉贵的凤凰。锦衣玉食，珍玩不断，绫罗绸缎裁出的衣裳鞋袜，皆是时下最时新花样。而沈初初只能捡拾庶妹弃如敝履的旧衣破履。

没想到一个嫡出千金活得连仆从都不如。

也没人敢去告诉沈大将军，何语蓉去世后赵氏便趁机打发了那些忠仆，也曾有稍微有一两个有良心的仆人，冒险修书，欲将大小姐的惨状禀告远在北疆的将军。然而，书信还未能出这沈府门，便会在半途被截下。送信之人，次日便如人间蒸发，又不出几日，便会曝尸荒野，死状凄惨。

如此手段，足以令沈府上下噤若寒蝉，人人自危。

直到沈初初年满十一，赵玉婉看着沈初初出落得越来越像她娘何语蓉，一颦一笑间尽是掩不住的绝色风华，这日益鲜明的影子，像根针刺扎在赵玉婉心头，于是她再也容不下这根眼中钉，她辗转疏通关系，硬是将沈初初塞上了清风山，欲策划一场意外，让她跟她娘一样，彻底从这世上消失。

谁曾想，沈初初竟被清风山师尊看中，收归门下，绝境逢生。

方听褚墨说是沈初初和褚云一同遇袭，褚云不幸殒命，而沈初初也亦是九死一生。眼前这两母女，对沈家正牌嫡女的生死不闻不问，反倒巴巴地跑来褚家攀关系。想必是毫不关心沈初初的死活，可能还巴不得她也身首异处才好。

李献闻心中冷笑，眼底冰霜凝结，寒意刺骨，这才问出了方才那句沈家千金可还安好的话。

听到李献闻问沈家千金，赵玉婉心头狂喜翻涌。

宰相竟认得燕儿？莫非早已对燕儿青眼有加？她强压激动，暗中用力推了把身边兀自对着李献闻俊美容颜失神的沈燕。

沈燕猛地回神，立刻摆出最娇羞的姿态，低垂眼眸，用故作娇柔的声音答道，“燕儿一切都好，劳烦相爷挂心了。”

话音未落，脸上已适时地飞起两团红晕，活脱脱一副少女怀春，羞见心上人的模样。

但是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如同一盆冰水浇下，瞬间浇熄了她所有的旖旎幻想：

“燕儿？”李献闻眉梢微挑，“本相没记错的话，沈大将军膝下嫡女，闺名唤作初初吧？”他目光扫过瞬间僵硬的母女俩。“听闻褚墨兄方才所言，沈初初是与褚家二公子一同下山，路遇山匪截杀。不知她可还安好？”

他将遇刺之事轻描淡写地栽给山匪，一是因线索尚不明朗，二则刻意模糊视听，正是要这心中有鬼之人放松警惕，才好引蛇出洞，让她们在自以为安全时，露出更多马脚。

赵玉婉听到李献闻如是说，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薄薄一层冷汗顷刻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只见她身形微晃，仿佛承受不住巨大悲痛般踉跄了一下，用帕子死死摁住眼角，硬是逼出两点浑浊的泪花，声音瞬间染上浓重的哭腔，凄厉哀绝：

“我的初初啊！”这一嗓子，哀切得像是要呕出血来，若非知晓内情，当真以为她痛失爱女。

“初初命苦啊，前几日清风山才来了信，说前日便是她下山归家的日子。奴家欢喜得紧，早早便吩咐了得力仆从去山下候着...”

说的呜咽，赵氏压低声音继续演戏，“谁曾想初初竟遭此横祸，待奴家惊闻噩耗，心急如焚地派人上山去寻，就只捡到几片染血的碎布...”

她适时地停顿，仿佛喘不上气，“下人说，那现场断剑残甲遍地，打斗痕迹惨烈得紧，想必是褚家二公子高义，为了护住我们初初才...”

一旁的褚嫣儿听得眉头紧锁，小脸气得鼓鼓的，几次想开口戳穿这虚伪的谎言，却被身侧的长兄不动声色地按住手臂。

褚嫣儿虽不明长兄为何要隐瞒初初姐姐尚在人世的消息，但深知长兄必有深意，只得强压下满腹不平，闭紧了嘴巴。

李献闻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面上适时地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悲悯。声音低沉而充满一股感同身受的哀伤：“没想到竟是如此。”

没人知道李献闻连眼底这样的悲悯也是装出来的，他演戏的境界何止在赵氏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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