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惜拆掉石膏的那一天，恰逢周昭倾力策划的《破碎与重构》艺术展在港岛落下帷幕。

“要不要去看展？”一踏出医院大门，李默便像变戏法般亮出两张印制精美的门票，阳光落在他掌心，映得票面流光溢彩。

倪惜仰起脸，目光在摩天楼群的缝隙间穿梭，努力捕捉着久违的天光。左脚刚卸下束缚，踏在坚实的地面上，竟有种奇异的轻飘感，仿佛踩在云端，然而心底那道无形的枷锁却应声而碎，豁然开朗。她唇角弯起清浅却明亮的笑意，主动挽上李默结实的手臂：“好。”

展馆栖身于一座由废弃船厂涅槃重生的艺术空间。步入其中，巨大的穹顶之下，光线被精心驯服，如舞台追光般精准投射在一件件展品之上。在光影的雕琢下，散发出一种近乎神性的肃穆感，同时又蕴含着蓬勃坚韧的生命力量。

倪惜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带着重新认识世界的谨慎与新奇。李默耐心地配合着她的节奏，手臂始终稳稳地环绕在她腰侧，成为她脚下最坚实的倚靠。

在一组由无数碎裂瓷片精妙拼合、再以金箔精心弥缝的大型装置前，他们邂逅了策展人周昭。她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套装，正从容地向几位藏家介绍作品，气质干练而专注。瞥见倪惜夫妇，她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快步迎上前。

“倪惜！”周昭的声音里带着由衷的喜悦，张开双臂给了倪惜一个轻柔却有力的拥抱，“恭喜你康复！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我昨晚可是难眠，总想着若最后一天你还不来，会是这场展览莫大的遗憾。”她松开倪惜，目光关切地落在她行动尚有些迟疑的左脚上，“感觉如何？”

“从未如此好过。”倪惜的心情像被阳光晒透，轻松地开起玩笑，“经过这一遭，再看你的展，感受更是深切入骨。”

周昭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格外柔软，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你最明我。”

若非李默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周昭定会立刻拉着倪惜去喝一杯。倪惜是她难得的知己，那些深埋在艺术品肌理中的梦想、挣扎、宣言，那些无法用言语尽述的复杂情感，唯有倪惜能精准捕捉、心领神会。世间知音难觅，伯牙子期般的默契，是她们之间最珍贵的纽带。

倪惜的目光从挚友脸上移开，重新流连于眼前装置上那些裂缝与金线交织的光影。

周昭还有宾客需要招呼，她再次轻轻拥抱了倪惜，转身离开前，俯身在她耳边极快地低语了一句。

那亲昵的姿态和耳语的隐秘，让一旁的李默瞬间警铃大作，后槽牙无意识地咬紧，姓周的都想破坏他的家庭。一个周叙不够，又来一个周昭。李默深觉周家简直就是他婚姻路上的绊脚石批发商。

“李生！真是好久不见啊！”一道爽朗洪亮的嗓音突然从右侧方响起，打破了李默内心的“伐周檄文”。只见一头标志性灰白短发的周世昌，笑容满面地大步走来，热情地向李默伸出手。

李默对艺术可谓一窍不通，这些年竟与艺术界泰斗周世昌老先生发展出一段忘年交的情谊，其热络程度，有时甚至让倪惜这位被周世昌看着长大的后辈都略感“失宠”，堪称一桩奇事。

李默松开环着倪惜的手，上前一步，与周世昌握手：“世伯，好久没一起饮茶了。听说您前阵子去了南非？”

“是啊，心血来潮去打猎了！结果啊，一点不好玩，差点被那毒日头晒脱一层皮！”周世昌笑着摇头，语气带着点自嘲的豪迈，“看来我这把老骨头，还是适合在画室和展厅里消磨，那些野外活动，以后是再也不碰喽！哎，倪惜啊，”他转向倪惜，眼中满是慈爱，“你舍得出门啦？真是难得！”

倪惜唇角扬起温婉的弧度：“专程来捧周小姐的场。”

周世昌闻言哈哈大笑，声音洪亮地在高阔的展厅里回荡：“那她可是顶顶有面子了！全港岛谁不知道倪大小姐深居简出，想见你一面，简直比登天还难哦！”

这些长辈叔伯，碰见她还是喜欢称呼她为“倪大小姐”而不是“李太”。

倪惜只是浅笑，不敢反驳长辈。

周世昌很快便拉着李默兴致勃勃地聊起南非的见闻趣事。倪惜识趣地悄然走开，独自沉浸在艺术的海洋里。

今天是VIP专场尾声，人流稀少，李默也放心让她独自探索，只是目光时不时如雷达般扫过展厅，确认她的方位。

倪惜驻足在她最喜爱的那幅巨幅向日葵画作前。在精心设计的光线下，厚重油彩的肌理与色彩的微妙变幻，让每一朵向日葵都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折射出层次丰富、摄人心魄的光芒。她正深深沉浸在这股喷薄而出的、野性又坚韧的生命力中，一阵清晰且带着明显孩子气抱怨的对话，蓦地飘入耳中，瞬间攫住了她的注意力。

“都怪你，非要挑今天去市政厅领证，害我们错过看展的最佳时间了！”声音来自不远处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年轻女士，她气鼓鼓地操控着轮椅，灵巧地原地转了个小圈，对着面前那幅巨大的向日葵画作生闷气，“我期待这个展好久了，尤其是这幅向日葵！你看看，现在光线差了多少？夕阳的金色都快褪尽了！”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对艺术体验被破坏的遗憾。

倪惜头顶仿佛飘过一行无形的弹幕：周昭你好福气，人家今天领证都惦记着来看你的展……

陪伴在她身旁的男士身形高大挺拔，穿着剪裁一丝不苟的深灰色高定西装，气质沉稳中透着近乎冷漠的疏离。面对她直白的指责，他面部线条依旧冷硬如雕塑，只淡淡吐出两个字：“抱歉。”

这毫无温度、更无诚意的道歉，在倪惜听来，无疑是火上浇油，她几乎能预见到接下来的剧情走向。

“你走吧，我不需要你陪了。”轮椅上的姑娘果然被彻底激怒，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

“我还有两个小时。”男士无动于衷地瞥了一眼腕上价值不菲的手表，语气平静无波。

姑娘狠狠瞪了他一眼，唇线紧抿，不再言语。下一秒，她操控着身下的轮椅，划出一道流畅得近乎“丝滑”的弧线，决绝地转身离去，背影挺直而倔强。

倪惜震惊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内心惊叹于她对轮椅操控的精湛与自如，那绝非一日之功。作为刚刚扭伤脚踝、短暂体验过轮椅“笨拙期”的人，倪惜深知要如此灵活自如地驾驭它有多难。自己那时几乎只能被动地等待他人推动，像个提线木偶。而那个离去的背影，分明是与轮椅长久相伴、早已人椅合一的模样。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悄然漫上倪惜心头。那样鲜活、甚至带着点火爆的生命力，却被禁锢在冰冷的金属框架里……如同羽翼丰满的鸟儿被生生折断了翅膀，只能仰望曾经翱翔的天空。

她眨了眨眼，一股温热的湿意毫无预兆地涌上眼底。

李默说得对……倪惜抬手轻轻按了下微涩的眼角，心底叹息，都是孕激素在作祟，让她变得比从前敏感百倍，轻易就被周遭的悲欢所牵动。

随着太阳彻底下山，画展的落下帷幕。不过朋友们的聚会并未结束，艺术空间的一部分已被迅速改造成了After Party的现场。

白日里肃穆的光影被替换成迷离摇曳的彩色灯球，悠扬的爵士乐取代了无声的震撼，空气中弥漫着香槟气泡的微醺和高级香水的芬芳。艺术家、藏家、名流们卸下了观展时的沉思面具，在酒精与音乐的催化下，尽情释放着被艺术点燃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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