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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鸿祚雪》

第 89 章 君臣

第89章君臣

【“君者行,臣者效。】

荣慧扬声传了命,两名小太监便抬来一把太师椅。

椅子宽敞,并非上回长治市授意为蒲既昌准备的小圆凳,下头也并未有炭盆。温泓被一左一右搀扶着,却站得稳当,岿然不动。

长治帝问:“阁老为何不坐?

“某已于一年前致仕,温泓说,“陛下,不必再以阁臣之礼相待。

长治帝定定看着他,倏忽坐直身子前倾一点,唤道:“……老师。

殿内寂然无声,温泓仰面,默然看着须弥座上的帝王——长治帝今不过四十五岁,两鬓发便已斑白,瘦骨嶙峋,说是与自己同辈也堪信。

温泓眯了眯眼,想起景和帝时,自己已在朝中位高权重,也常与宫中皇子清谈策议,授予长治帝不少文韬。只是曾交谈过者大多化了飞灰,季明望自东宫阶上俯首时,手足已经只剩下远赴西北的季明远。

他胜了。

季明望从此没再叫过温泓老师,温泓也未再提过只言片语。后者独自咽下这段往事,前者或许早也抛了。

温泓没想到这种时候,能够再从长治帝口中听见这个词。

“天恩圣眷,陛下抬爱了。温泓顿了片刻,说,“陛下今日找某来,是为叙旧?

长治帝一抬手,两位小太监搀着温泓、想要挪移的架势便又起,这回温泓没拒绝,他坐实到太师椅上,见荣慧将殿内宫人俱带出去,还放下帷帘、拉好了门。

殿内便只剩下长治帝与温泓二人。

“自朕记事起,老师便已在朝为官。长治帝说,“风雨几十载,朝中诸臣来了又走、走了又来,老师却一直在。朕儿时问父皇,问您何以立身激流中,父皇说您是清臣,是我朝难得执有恒心之人。

“有恒心者不在少,温泓平静望着他,说,“陛下亦有恒心,方能克服万难,推行新政,兴建地方。为臣子者,实为主君之影。君德巍巍,则臣子效行,万民得以安身立命。

“那么老师,长治帝缓声问,“这里年里,朕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吗?

温泓注视着那双眼,又看见长治帝紧攥扶手的五指,他正欲出声,长治帝却猝然道。

“朕想听实话,长治帝阴沉地说,“阁老,今日你我是师生,而非君臣。

温泓坐得端正,却不再看长治帝,只说:“陛下之功远大于过。

“既是功大于过,长治帝语速稍快,催问道,“那么老师,朕可算得上明君?

“这并非某所能擅议之题,温泓说,“功过与否,俱当留与后世评说。

后,世。”长治帝前倾间,将椅背抓得更紧,“朕所做之事,天下人有目共睹、有心可感!如今老师同朕说后世,可后世所知不过纸上只言、口中片语,如何能将前人之功过尽数评议?”

“某倒以为恰恰相反,”温泓说,“君臣佳话在当朝者少,而长存史料中者众。昔有唐宗纳谏,后世视之,其同魏征算是佳话。可在当时,魏征应是朝中悍臣。陛下可知为何?”

温泓迎着审视,咬字清晰道。

“因为其所纳之谏,魏征所言之策,均为了此后数十载江山社稷、民生太平。故为君者功过显效不在一时,而在千秋万岁。”

长治帝目光一冷,迅速刺向他:“是以依阁老所言,当世为君者日夜操劳、数年躬身所行,又究竟算是什么!”

“乃为当世百官君父、万民福祉。”温泓回了话,问,“这会儿我同陛下,可是又做回了君臣?”

“温明夷!”长治帝拔高声调,“好,好啊!你既同朕为君臣,则君臣之间当如何?”

“君为臣纲。”温泓说,“君者行,臣者效。为君者知人善任、礼贤下士,则为臣者忠君敢谏、廉洁奉公。”

“好个君行臣效,”长治帝冷笑一声,揪住对答的前几个字,“那么你如今是在效谁?”

“若在行,如今我已致仕,不过一市井小老儿,但求含饴弄孙。”温泓说,“若在心,我心忠于景,紧随陛下恒心。”

长治帝撑身,逼问道:“你返乡后又回京,为什么?”

“某儿孙俱在衍都城中。”温泓说,“分离不得见,我自挂牵。”

“你挂牵的究竟是儿孙还是外孙?”长治帝森然道,“年初太子薨于巡南后,肃远王二子赴京中吊唁,长子季邈乃是你女温秋澜所出!温明夷,你爱女之心拳拳,当年一夜白头,朝野上下可都是有目共睹啊。”

“季、邈,”温泓重复一遍,微微蹙眉厌恶道,“若非他,我亲女又怎会早逝?出嫁日一别竟是永别,我女方才双十年纪,便叫我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你恨他?”长治帝冷笑一声,“你恨他么?”

“可他却不恨你温家,”长治帝倏忽道,“六月初,伯涵往安州雾隐山庄时,于官道上遭了匪。锦衣卫快马加鞭赶到时,季邈正浴血奋战呢。”

“朝廷命官遭此横祸,锦衣卫赶到了,却只袖手旁观。”温泓掷地有声地说,“北镇抚司冷心冷情至此,竟还不如我那上赶着认亲的外孙,实在该罚!”

长治帝面色几变,一来没想到温泓会如此坦率,二来他在温泓的话里,想起了那日陆承平急匆匆赶回后所述。

陆承平瞧得仔细,说是季邈虽救了人,却实在

不情不愿,同轿内温秉文一行人并无任何交集,唯一短暂相谈的是那温家外姓子,叫司……司什么的。

莫非季邈与温家关系,当真疏离至此?

长治帝不愿信,可他又想起锦衣卫所报肃远王二子行踪,想起季瑜曾于半夜独往温府拜会,季邈始终未曾相随。他这两位侄儿如今半年,季邈常往连安大街,还与大理寺常随传出过风流事。

可是季明远到底看重季邈。

长治帝思及此,心下愈冷——想来温家既同季明远私下书信往来,便也不得不同与季邈共处。可笑血脉亲情抵不过二十年分隔千里,季邈远不及温秋澜在温泓心中重要。温泓甚至因爱女之切,而恨上了这所谓外孙。

锦衣卫在温泓房中摸到近来几封密信时,长治帝还以为温泓是因着季邈,才同季明远私联。如若不是的话……

那么温家同季明远之间的苟且,当真牢不可摧吗?

温家这样的大族,一朝轰然而倒,是否会像从前简家一般余痛绵长,又是否能有第二个蒲家取温家而代之?届时他还能不能镇得住朝野上下,如若他年岁无多,那么季朗——亦或是未来新储君,又能不能镇得住怒火、压得下妄议?

长治帝眼珠转动,暖阁阒然,一时落针可闻。

他想,蒲既昌最大的本事是听话,治国理政却不能只听话。养狗自然好,可若高位者尽傀儡,天子之担便会重于泰山,万叠奏本压下来,真龙之躯也扛不住。

蒲家得有,方楼二家得有,温家又何必非得自绝生路?非得在蒲、温二家里选,长治帝也更愿意要后者。

如果温泓够识时务的话。

长治帝眉头微微舒展,他换了个姿势,松了松发麻的五指。

“阁老在京五十年,长治帝放缓声音,说,“温家便也鼎盛五十年。可见阁老实乃我大景肱股之臣。阁老在朝期间,多察民生之疾苦,多巡诸州间,从来忠君尽职,未曾有失。

长治帝凑近了点,沉声道:“阁老年迈,不及从前耳聪目明,小人却始终难防。阁老被我那好弟弟利用爱女之心,一时踏错,不过慈父之心使然。

温泓面上显露出一丝慌乱,随即是愕然。这两种情绪都快速掠过去,但长治帝捕捉到了。

长治帝心满意足,换了个更舒坦的姿势。

“朕此前得报,大怒不敢信,知道其中一定有误会。长治帝抚掌道,“今日师生君臣之情切切,果真如此。

温泓连忙起身欲拜,长治帝却说:“阁老请坐,无需多礼。不过我那弟弟包藏祸心,不严惩已警天下,国家危矣!

温泓问:“陛下欲如何?

“季明远罔顾礼法、弃国弃家

,自绝生路。长治帝叹了口气,说,“可他卫我大景西北境二十余年,直接杀之,朕实在于心不忍。

“我朝开国百年,向来崇尚孝道,父债理应由子承。长治帝冷声道,“父过也应由子受。如今季明远两个儿子都还尚在京中,如若阁老……

他眼睛眯成一条线,瞬间在蒲温二家中敲定了抉择。

“如若温家愿意大义灭亲,那么伯涵雾隐山庄十载名册复核一事,想必也有误会,也有奸人从中作梗。

“阁老说,是与不是啊?

温泓慢慢站起来,沉默片刻后说:“陛下所言极是。

“可季明远在西北,手中到底攥着近二十万边军。

“朕已遣人赴西北,长治帝懒洋洋道,“我朝疆域辽阔,人才辈出如过江之鲫,离了他季明远,难道就连仗也打不了?

“话虽如此,可剜瘤如汇水,不可急于一时,以免功亏一篑。温泓垂眸说,“且待粮队至西北后再行动,方才最稳妥。不过,陛下若是忧心,不妨先将小郡王召来宫中。

“一来,他为季明远幼子,多少使其挂心;二来,此举不致打草惊蛇,还可震慑季邈,叫其不敢轻举妄动,顾忌弟弟性命安慰。

长治帝合掌而笑,赞道:“老师思虑周全、所言极是。

“朕欲请老师重回内阁。长治帝问,“老师肯么?

温泓说:“自是老臣之幸。

“那么老师近来便还是待在宫中。长治帝说,“瘴疟肆虐,朕实在无法不忧心老师安危啊。此外,依老师之见,那季邈,究竟应当何日处置?

“待到时机成熟时,温泓平静道,“臣自当言表于朝堂文武百官前,痛斥其罪,亲手断了孽缘。

***

四日后,雨终于彻底停了,城中泥泞脏污不堪看。降温至此,城中疫况的确好了许多,封城禁令也将于两天后解除,重开城门。

可也因着这一场暴雨,污血腐肉冲得到处都是,城内屋舍民墙也塌了好些,工部得来人清理修缮。

这是个脏活,旁人不愿做,自然又落到刚调任工部不久的宋朝晖身上。卯时三刻,宋朝晖便带人出办公署,往最脏污的一段城根下面去。

城内尸体清理不及,这一块儿的尚在堆积。随行胥役捂着口鼻,在尸臭味中说:“宋大人,这地儿看看得了!禁军都不愿收拾的烂摊子交给咱们?好歹把尸体抬走再说啊!

宋朝晖早覆系了三层面巾,在臭味与脏污中小心落脚,只露出一双生无可恋的眼。

“嗯,宋朝晖扯着袍子,有气无力地说

“活还是得干的。”

胥役偏头唾一口就同服役者蔫头耷脑地四散开敷衍地敲敲这儿看看那儿全然没有清理尸体、仔细做事的意思。

宋朝晖也贴近城墙根。衍都城墙外半面借枫江算是有天然的护城河另外半面却背靠后山未单独挖渠以设沟这块儿因而维护也不算太勤。衍都建京百余年大修不过三次。

宋朝晖简单走了走就瞧见好几处石面斑驳缝中杂草已过人高。尸体胡乱滚在草堆里缠着枯黄的细杆。

他蹙眉抬脚想避开其中一具却未留意草丛中有只断手被绊得栽倒在地。

这下他浑身俱脏透了人被骤然而浓的尸臭熏得险些翻眼晕过去。宋朝晖狼狈撑着地想要赶快爬起来。

掌心被什么细长硬物硌住宋朝晖下意识握了把竟能直接抓起来。

虽沾了血污却仍能看出这是一根道制的素长木簪。

宋朝晖瞳孔骤缩。

他慌忙扑过去翻看尸体——这具不是宋朝雨这具也不是还有这一具……

他大汗淋漓捞起尸体两臂猛地掀开乎见尸堆深处微微透出点光。

尸堆是紧贴墙根的其中怎么会有亮光?

宋朝晖眉头紧蹙倏忽明白了。

他赶紧将那尸挪回去赶在胥役抵达帮忙前将弟弟的簪子藏入袖袋又被人拽着踉跄站了起来。

“宋大人您没事吧?”

胥役下意识后退半步啧声道:“哎哟您这一身脏……今儿可还有一整天呢您要不先府捯饬捯饬?血污事小因此染病可就得不偿失了。”

此话正中宋朝晖下怀他敷衍道了别失魂落魄地回府去。草草换过衣服后连澡都还没洗就先将宅院内外仔仔细细翻了个遍。

哪里都没有宋朝雨。

他和江浸月一样不告而别了。

那洞道会是弟弟挖出来的么?

宋朝晖不认为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宋朝雨能凭一人做到如此——可洞道里钻过了他的弟弟

宋朝晖脚步虚浮他扶着柱子勉强站定游廊下望进中庭里。

院中石榴早在六月遍结满了果可惜多事之秋无人吃。一场雨后几乎落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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