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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双令》

10. 第九章 兄弟齐心

七月十四这天,鬼门开,按习俗大家都闭门不出,街面上难得的清净,府衙里也只剩下值夜的人。

喻枫若无其事地穿过签押房,一路走向侧院,遇见回家的书吏还笑着打了个招呼。

待左右无人,她一闪身进了文书库,快步向后排走去,眯着眼睛借着窗外月光细细地寻找着自己要的东西。

她不知道,此刻在府衙对面的屋顶上,叶景行已经观察她多时,看着她进了文书库许久不出来,略一思索,就要起身。

尚未行动,一道黑影掠过,江潮生同样穿着黑衣落在屋顶上,苦笑着问:“你盯着她作甚?是不是上次……她和你相处之时得罪了你?那我替她赔个不是?”

叶景行抬起眼睛,平静地告诉他:“你没那么大面子。”

“你说话不要这么直接嘛。”江潮生顿感头疼,却还是固执地挡在他面前,“她是个好人,跟她爹不一样,没有拿过她爹的赃钱。”

叶景行发出一声冷笑:“她如今是英姿飒爽女捕头,敢说不是受她爹的钱财供养?怎么称得上无辜?倒是喻东升的女儿还能在府衙当捕头,让我大为意外,当真是盗匪官亲如一家,江洲城好旺盛的黑气。”

“不不不,你听我说。”江潮生双手乱摇,“她是我的人!我的……线人!我需要她从府衙查找当年的真相,所以你现在不能动她!”

叶景行伫立不动,沙哑着嗓子问:“所以你一直在查?”

江潮生尴尬地放下手:“人活着也就这点念想了。”

夜风吹动两人的衣襟,良久,叶景行冷冷地开口了:“你要是真有这份心思,就该心无旁骛修炼武功!我打着公道堂的旗号大张旗鼓地行事,就是为了让当年那个人、或者那群人自己找上门来。人活在这世上,唯有站到高处才有资格说话,若今日你与我旗鼓相当,还用如此卑躬屈膝么?”

“这话说的,怎么叫卑躬屈膝呢,我不是在跟你好好解释吗。”江潮生陪着笑说。

叶景行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若我不听你解释,执意要斩草除根,你并没有本事拦住我。”

“这个世上能拦住你的人可不多。”江潮生说话的神情甚至有些与有荣焉的味道。

叶景行受不了地闭了闭眼,低声说:“随我来。”

城南山下,荒无人烟,杀人都不用埋的偏僻地方。

月色下江潮生勉力翻滚,好容易躲过一击,抬起判仙笔试图反击,已被叶景行并指如剑,不轻不重地戳在颈上,他一阵眩晕,就地狼狈趴倒,大口喘着气。

“算上这次,今夜你已经死了十回了。”叶景行落在他身边,用鞋尖踢了踢他,“你当初也学过了两招雨花笔法,怎么粗劣至此?”

江潮生费力地翻过身来,仰面向天,呼哧呼哧地喘气:“我笨嘛!倒是你,师父当年不是说你身体虚,不能练武?你是怎么练到如此境界的?”

叶景行负手而立,淡淡地说:“爹是心疼我,他没了,我就不能心疼自己了。”

江潮生心里一紧,睁大眼睛疼惜看着他:“景行,你……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还好。”叶景行揭破他的小心思,“你是想问我这十五年都是跟谁在一起吧?”

江潮生尴尬地挠挠头:“是,之前没好意思问……”

现在两人打了一回,不知为何,关系好像拉近了一些。

“义父也是公道堂之人,排行第七。”叶景行淡淡地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义父也说公道堂里有内奸,事出突然,他来不及助我爹突围,只能回去从火海里救出了我。”

他转而看向江潮生,语气虽然平淡,却含着隐隐的关心:“你呢,这十五年怎么过来的?”

“我……我就要饭啊,当个叫花子。”江潮生含糊地说,此刻的他又恢复了常年在底层蛰伏喘息时候的警惕,小心地探问,“你义父……”

“你不用怀疑,我义父是好人!”叶景行斩钉截铁地说,“他用自己明面上的宗室子弟身份给我爹收了尸,再说他并没有强求我,是我自己执意要练武,唐家的流沙诀不适合我修习,义父还特地重金找人教我明月心诀,此心法虽有缺陷,但能让我从病秧子变成高手,倒也值得。”

说着,他若有所感,抬头看着头顶的圆月,江潮生也注意到了,一骨碌爬起来仰着脸问:“那咱俩第一次见面,打斗的时候你好像很痛苦的样子,是不是就是这个明月心诀的不足之处?”

叶景行不想多言,嗯了一声,江潮生却追根究底地问:“你这个缺陷都有谁知道吗?为什么铁杀寨的人那么巧就选在十五和你约战?”

“你想说什么?”叶景行冷冰冰地问。

“我就是想提醒你,身边的人不一定可靠。”江潮生缩了缩脖子,小声说。

叶景行悲凉地笑了笑:“这一点,我爹已经用命让我牢牢记住了。”

两人沉默了片刻,叶景行突然伸手如电,去夺江潮生的判仙笔,江潮生本能地就地一滚,手脚并用地爬出去一丈多远,刚问一句:“你干嘛?”叶景行如影随形而至,真气随指而出,噗噗噗划破江潮生的黑衣,所到之处,肌肤如被鞭打一般炽痛起来。

情急之中,江潮生闪展腾挪,使尽了十几年练就的逃命功夫,还是被叶景行轻松压制无力挣扎。

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他手里的判仙笔。

“这支笔我就先保管了,什么时候等你有本事了,自己拿回去。”他修长手指转动了一下,黑金笔在掌中盘旋不休,金芒毕露,比在江潮生手里活泛了许多。

江潮生悻悻然地就地大字型瘫倒,嘀咕道:“本来就是你借给我的,十五年了,也该还给你了。”

“呵。”叶景行俯视着他,“当初你勤勉踏实,为一招彻夜修习,多年不见,竟然惫懒成这副无赖模样。也罢,我换个条件,待你学成,我就带你去爹的坟上磕头。”

这一句话让江潮生沉默了,终于爬了起来:“说好了,别反悔啊。”

叶景行一把捞起他的手腕,真气探入,眉头紧皱:“流沙诀也只练了皮毛,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后来的事实证明,江潮生很怀疑他说的是:你该挨的打还有很多。

自从陆大厨因病辞职,鼎香楼的生意就差了许多,正当华灯初上,晚间饭点的时候,一楼还勉强坐满,二楼雅座十空七八,跑堂的闲得坐在窗口打盹儿。

甚至门口要饭的叫花子都少了许多,江潮生蹲在门口等了半天,也没人给他丢一个铜板。

他占坑的存在引得周围的同行都怒目而视,江潮生浑然不觉,只是摇晃着破碗一边讨要,一边对身边头发蓬乱两眼无神的张发财说:“发财,看我够不够兄弟?你要饭要到老东家门口,这么丢脸的事我都陪着你。”

张发财比原先瘦了一大圈,呆呆地斜靠在墙角,不说话,也不动,仿佛被抽取了精气神,又好像什么都不感兴趣。

“知道你心里苦,我也不会劝人,世间苦的人多了,就这条街上,我都能数出十七八个来。”江潮生放下破碗,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这样吧,兄弟一场,我跟你保证,等哪天你死了,我给你收尸,跟阿水姑娘合葬。”

他已经看见了喻枫,从街道的另一边走来,换了身女装,手里拎了个篮子,秀发披肩,遮住了半张脸,乍看像个卖小食的坊间姑娘。

喻枫走到跟前,目不斜视地进了门,江潮生贼眉鼠眼地四下观察了一阵,确认没有人跟踪,刚要抬脚,裤腿却被人抓住了。

他低头一看,张发财乱发中呆滞的眼珠转动了两下,沙哑地说:“真的?”

“嗯,我起誓。”江潮生像模像样地举起手。

张发财终于有了点活气,吃力地挪动着身躯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开:“滚蛋!咱俩还不知道谁先死呢,别到时候我还得埋你。”

“嗨,谁埋谁不一样!”江潮生看着他的背影,笑骂了一句,“你最好死我后头,不然我就把自己埋在你俩中间,让你俩天天说不上话!”

他尾随喻枫先后上到二楼,推开雅间的门,房内早有人等候。

一身黑衣,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打扮浑不似个良民,喻枫却松了一口气,恭敬地拱手:“大侠,又见面了。”

叶景行颔首示意,喻枫兴奋地说:“上次承蒙您指点我刀法,大有进益,相捕头昨日都败给我半招!”

她拉过旁边的江潮生,用力压着他低头:“你既然和大侠相识,怎么不求他教你两招,也省得你在街面上混的时候老挨打。”

江潮生尴尬地笑着,一边看叶景行的脸色一边挣脱:“说正事哩,让你找的东西带了吗?”

“你这惫懒油滑的脾气何时能改。”喻枫叹口气,打开篮子,取出一叠蝇头小字誊抄的文书递过去,“这是承熙三年所有归档的文件副本,我看过了,别无异常,但是这一处——”

她用手一点:“衙役府兵死伤病残,都有抚恤金发放,我比照了前后四年的账目,这一年并无明显增加,但如果捉拿唐大侠那样的绝世高手,不可能只有寻常伤亡。”

“会不会是卫所的兵?”江潮生提问。

喻枫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我也这么想!但是这里面也没有调兵的公文,擅动卫所兵马是谋逆大罪,当时的千户姓周,现在京城大营当副统领,前途坦荡,不像有事的样子。”

“不对!”江潮生突然想起来,“没有调兵公文,那就不对!承熙三年海龙帮邓老大灭门,丐帮兄弟躲在破屋里亲眼看见是铁甲长枪兵封锁了街道,就算截杀我师……我实在敬仰的大英雄唐无双那次存疑,杀邓家却是真刀真枪地动了兵。”

喻枫咬紧牙关:“那就是私自调兵!他们好大的胆子!但若真的是公道堂碍了朝廷的眼,那发兵征讨是正大光明昭告天下的事才对,为何不能落在纸上?”

叶景行凝目看了一会儿,也开了口:“江湖草莽如海龙帮之流,在卫所兵马面前只得土崩瓦解,但我……我师父唐无双不一样,哪怕是数百兵马围困他也能来去自如,那一夜,一定发生了什么我们现在还不知道的事。”

内奸,他和江潮生都心知肚明有这个人,不但在血战突围之时突然反水伤了唐无双,而且在随后率人血洗了唐家山庄。

他一定是唐无双最信任的人,不然唐无双不会用后背对着他,更不会让他摸到唐家山庄的线索。

两人对视一眼,其意不言自明,叶景行转向喻枫,温和地说:“多谢喻捕头,记住,这件事只有我们三人知晓。”

“那是自然。”喻枫笑了笑,从篮子里又摸出一个油纸包递过去,“快到中秋节了,府衙刚发的月饼,我借花献佛,送给您。”

叶景行的目光落在朴素的油纸包上,手刚伸出去要接住,江潮生已经敏捷地拦了过去,嘀咕着:“可不敢让他乱吃东西,”

“江潮生!”喻枫恼得差点上手抽他,“你要吃回头我再拿给你!”

月饼最后还是进了江潮生的肚子,二人在南山下借着月色打了一场,江潮生这一个月来武功突飞猛进,流沙诀催动雨花笔法施展出来,笔锋呼啸如万里朔风席卷漫天黄沙,虽然不如叶景行施展出来的那般水银匝地无孔不入,却自带一种浩瀚沙海的凶猛悍勇,笔锋所过之处,金芒咄咄逼人,有一种要将面前无论人畜山河尽数掩埋的气势。

叶景行难得地点了点头:“尚可。”

江潮生这一个月被叶景行打得狼狈不堪,有了这两个字,心头一松,一屁股坐下来:“我还是可堪造就的嘛!十三式这不就学会九招了!明天可以教我第十式了吧?”

当年那个雪夜,叶景行拉着他的手仔细教他雨花笔法第一式的情形,清晰得犹如在昨天,隔了十五年的时光,在这个夏夜,终于连上了。

他放松地把手向后撑在地上,仰起脸对着叶景行笑,一脸邀功的得意。

头顶的月亮半满,叶景行背对着月亮,银辉映在他的侧脸上,肌肤如玉,眉目俊秀,看向他的眼神却似有怅惘。

“第十式啊?不急。”叶景行喟叹道。

江潮生心里没来由地一紧,为了掩饰,他唠叨着打开油纸包,只是颤抖的手多少泄露了他的心思:“真好啊,马上就中秋节了……这十五年,我无数次做过同样的美梦,一切都没发生,师父没有死,唐家也没事,我和你一起长大,一直在一起没分开过,在后山,在庄子里,就像现在这样,你教我识字,我们一起习武,我有不懂的地方,你教给我……”

这样的日子,为什么迟了十五年呢?又为什么这么短呢?

“小江。”叶景行叹息,“我要回京了。”

江潮生埋着头,油纸包里的月饼圆圆的,散发着甜香,他死死地盯着,像要把月饼盯出一个洞来。

“中秋节,得回去一家团圆。”他沉声说,早已坚硬的心里有什么东西酸涨得似要往外拱出来,“此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江州。”

江潮生胡乱地点了点头:“对的,你该回去,我会留在江州,接着查……”

叶景行的手放在他肩膀上,用力地捏了捏:“我知道我们彼此都有所隐瞒,但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一个我相信的人,那就是你了,你要多加小心。”

“能……能不回去吗?”江潮生鼓起勇气要求,“太危险。”

叶景行的判仙笔下落不明,始终是隐患,而且他回去之后,是不是要跟之前一样,以公道堂的名义去‘惩恶扬善’?如果他不肯,又用什么办法拒绝。

他那个义父……真的是好人吗?

“我自有主意,你放心吧,倒是你。”叶景行故意讥诮地说,“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自己保命都不够,还想行侠仗义。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要勤加练习,等我回来发现你偷懒,那就不止死十回了。”

江潮生抬头,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把手里的月饼掰了一半递过去:“那……吃月饼吧!就当我们提前过中秋节了。”

叶景行看着他手里半个被捏得歪歪斜斜的月饼,莞尔一笑接了过来:“好啊。”

承熙十八年,注定是个不平顺的年份。

旱情已过,灾民返乡,江洲城好容易恢复了繁华烟火气,就在大家喜气洋洋地准备过中秋节的时候,一封急报却让府衙上下都忙碌了起来。

当季三省财政统共二百万两的税银,在押运往江州的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消息传出,朝野震惊,据说圣上当即就摔了折子,把一干人等骂得狗血淋头,限定半月必须追回失银。

其实这案子乍看起来全无疑点,路线是早就规划好的,三省税银运到江州,合着江州的税银一起装船沿江而下直达京城,运送人手是游击将军麾下的一队精兵,另外还有八犬盟派遣的四十个镖师,两百个趟子手,加起来三百人,各个身强体壮,拿刀执枪,就是走在路上也是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沿途便是有匪寨,在江湖规矩和朝廷法纪双重威压之下,也断然不敢伸手。

八犬盟是八家顶尖镖局的联盟,势力遍布全国,实力高强,口碑出众,专为运送大宗要紧货物所建,单是为朝廷押运税银也不是第一次了,十几年来从未出过差错,孰料这一次栽了大跟头。

根据沿途驿站的口供可知,前三日队伍都是按时到达,按时离开,毫无异样,八月十二号当晚,八犬盟的总镖头万清华还因着要过虎拦山,怕要在山中过夜,特地向驿站多订了几日的食水。

但是这支队伍,再也没有从虎拦山出来。

坊间更是传得神乎其神,说是虎拦山有大蛇,一口吞了三百人的,说是虎拦山有瘴气,队伍在睡梦中被毒死的,说是虎拦山古虎神发了怒的,说是虎拦山妖精吸干了精壮男人的血气的,绘声绘色,被府衙贴出告示训斥了一顿,扬言要抓信谣传谣者扛枷示众才歇了一阵。

而叶景行也接到了叶晟的飞鸽传书,要他不必回京,即刻起身前去探查。

于是,这位在行宫养了一个多月病的贵公子,终于在八月十五的清晨乘坐马车离开了江州。

他在离开之前,当着众人的面,叫香堇把江潮生的卖身契捡出来还给了他,香堇站在台阶上,一脸高傲地说:“像这样的夯货,出门在外将就使唤几日也就罢了,若是带回京去,没得损了公子的颜面,今日还你自由身,去罢!”

话虽这样说,她暗地里还塞过来一把碎银子,江潮生呆呆地接过,握在手里,站在大门外看着叶景行缓缓步出,宽大豪华的马车早就等在门口,两匹高头大马辔鞍鲜明,正在不耐烦地刨地。

叶景行一偏头,两人目光对视,一眼万年。

“阿生。”他信手拿过一本书和一卷画轴,丢到江潮生怀中,“我走了,你也要记得念书,这幅画留着做纪念罢。”

说完,他再不停留,弯身踏入车厢,香堇和陶陶随后跟入,锦帘垂下,车夫挥了个响鞭,早就等急了的大马翻蹄亮掌,疾奔而去。

很快,就化成了大道上的一个黑点,减至而无。

江潮生吸吸鼻子,低头看怀里,那本书映入眼帘,正是《诗经》。

他小心地拉开画轴,纵然不识货,从泛黄的纸质到其上工笔秀致的渔翁小舟,也知道这幅画价值不菲。

久远的记忆细碎地浮起:一只瘦弱的小手坚定地拉着他,在高大充满墨香的房间里指着墙上的一幅画,嘴里说的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就记得当时自己的感觉,很温暖,很……幸福。

江潮生慌忙翻找着,终于在画上的芦苇从里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唐’字。

“什么意思啊!”江潮生蹲下身,掩盖住眼里的泪光,哽咽着埋怨,“朋友一场,你要留点金银珠宝给我才好啊,给我这幅画干什么啊?你是唐家的人,这幅画应该由你传下去,当你的传家宝才对嘛,我可不想……我可不想替你活下去!你别把这个担子甩给我。”

他嘀嘀咕咕地抱怨了一顿,抹去泪水站起来,抱紧了怀里的东西:“一个二个的,都懒得很,都想让我给你们收尸对吧?休想!要死就死在一起!”

入夜,江边的万花楼照样是艳帜高张,笙歌乐舞,但今日的客人却寥寥无几。

那些揣着银子要来怜香惜玉的大爷们,走到街口就能看见一群蓬头垢面的乞丐,挤在万花楼门口,一眼望去足有二三百人,手里拿着破碗和竹竿,高声敲打着。

“全江州的叫花子都来嫖了?”一位客人惊愕地问。

这还不算完,从大街小巷,破庙荒宅,源源不断的乞丐还在往万花楼聚集,甚至断了腿的坐在地上用木板划得飞快,也加入了堵门的人群当中。

乞丐们聚集在一起,别说这齐声敲击的阵势,就是身上的味道也难闻得很,来万花楼的大爷们是来享乐的,哪里受得了这个,纷纷打起了退堂鼓。

姑娘们没了客人,挤在二楼栏杆处,捏着小手绢往下看,大堂里老鸨恶形恶状,一抬腿踩在桌子上,用最大声音吼叫:“臭叫花子!红花会当年也没你们这么没脸没皮,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想收老娘的黑钱?”

她转身又向龟奴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去府衙报案!我们一年白花花的税银交着,用得上官府的时候终于到了!快去!”

“莫急咯,老鸨。”江潮生无赖地笑着,“我进来是好好跟你说的,你不听嘛,只能找丐帮的兄弟来替我喊大声一点。”

“我呸!”老鸨双目圆瞪,“我们万花楼,打开门做生意,明码标价!都像你这样不花钱还想找姑娘,我的生意也不用做了,直接去庙里把佛像推倒,我坐上去吃香火正经!”

江潮生一本正经地摇了摇手指:“都叫你别急了,我也不是随便哪个姑娘都行的,我要找婀娜姑娘。”

此话一出,老鸨僵住了,倒是身后的龟奴不晓得厉害,纷纷怒吼:“没钱就滚出去!找哪个姑娘也不行!”

他们不但嘴上说,还卷袖子上来准备把江潮生给扔出去,门外的竹竿敲地声突然变得急促,如疾风骤雨,咄咄咄地让人心惊。

老鸨却一伸手拦住了龟奴,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着他:“你怎么会知道婀娜这个名字。”

“你猜啊?”江潮生笑着问。

老鸨捂住胸口,狠狠喘了几口气,才压低声音说:“百花深处的事我做不了主,你找错人了。”

“那就找能做主的。”江潮生诚恳地建议,“快点儿,我们丐帮兄弟要饭也很看时间地点的,耽误久了,让大家错过了饭点要饿肚子的,饿肚子的时候,人脾气通常都不会好。”

“你!”老鸨的脸涨得通红,咬紧牙关向天一指,“真当万花楼都是姑娘,软弱可欺吗?!”

本来千帐温红,旖旎风光的楼内,突兀地布满杀机,刺得江潮生脖子上的汗毛直竖,这股杀气绝非来自那群膀大腰圆的龟奴,而是隐藏在万花楼各处,无处不在的黑影。

江潮生的右手举了起来,门外的竹竿敲地声密集到无法分清,就在这一触即发之时,嘈杂中神奇地出现了一缕悠扬的琴音,细弱到都让人以为是听错了。

但刚才还张牙舞爪的老鸨突然退后一步,脸上重新挂上迎客的谄媚笑容,小手绢一挥,娇嗔道:“贵客~~~~里面请!”

这一请,就在连廊相接的万花楼里走了无数道门,犹如迷宫相仿,粉红的纱帘起起伏伏,犹如温柔的手臂缠绕在江潮生肩上、身上、脸上,一阵阵香风袭来,又好像是少女躲在门缝里向外窥探,传来若隐若现的欢笑声,犹如银铃。

江潮生站住了,语重心长地说:“这招对我没用。”

他中过毒,还不止一次,时间太长,都已经忘记是在哪座城,遇见什么人了,总之再一次死里逃生之后,瞎老头找来的医生摸着他的脉叹息道:“因祸得福,以后江湖里一般的毒对你没用了。”

突然一下,什么都消失了,笑声,香风,甚至纱帘也都规规矩矩地垂下,他身边最近的一扇门无声打开,内有一个美女对他嫣然一笑:“公子,妾就是婀娜。”

“别!”江潮生举手制止,“我就是个臭要饭的,别叫我公子,等会儿趁机抬价可不行啊!”

婀娜笑容未变,甚至更开心了:“那……你想与我做什么生意呢?”

“虎拦山。”

江潮生只说出三个字,婀娜就了然地笑了,明眸流转:“这消息……可贵啊,你付得起吗?”

一卷画轴扔到她面前,婀娜拉开欣赏了一会儿,抿嘴笑道:“《垂钓图》,顾大家真迹,东西是真东西,只是……不够。”

“多少才够?”江潮生抱着膀子冷冷地问,“加上你的命?”

婀娜的笑容都不免僵了一瞬:“按道理来说,这时候你不应该说‘加上我的命够不够’嘛?”

“我很惜命的,所以只能加上你的命了。”江潮生一脸的理所当然。

他言语油滑,做派无赖,但不知为何,此时却让婀娜想起了之前在自己面前的另一个人,也是冷冰冰的要自己的命。

“你们这些臭男人,怎么都要妾的命呢?妾不依。”她娇滴滴地说着,“如果你以为凭外面那些叫花子,就能威胁妾让步的话,那妾就更不依了。”

江潮生想了想,比了个八又比了个五,婀娜好奇地问:“这是……八万五千两银子?”

“你现在过来搜我身上,能搜出八个半铜板算你赢。”江潮生笑着说,眼内却不含笑意,“不过是八处庄园,五条人脉,江州周围负责给万花楼供货的罢了,再远的地方我一时还没查清,等查清了就来给婀娜姑娘加价。”

婀娜神态自若地摇着扇子:“哦?是什么货?柴米油盐?胭脂水粉?绸缎布匹?”

“当然是人。”江潮生仰头看着豪奢轩丽的房屋,轻笑着说,“收来的货,要分门别类,细心调教,各有用处,有的在青楼倚门揽客,有的在暗处赚人命钱,还有的潜伏到各大豪门权贵的府上做仆役收集情报,真是好大一张网啊!官府要是知道了,怕是不会放着不管。”

婀娜的扇子停了,尖声说:“你们丐帮何尝没有采生折割!?谁比谁无辜吗?”

“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可是婀娜姑娘,现在是我在威胁你啊。”江潮生一脸诚恳,“知道百花深处主人神通广大,但是你要想把纪知府,相捕头,喻捕头,段捕头,一起收买,怕是不容易罢?”

婀娜的脸绷紧了,良久她才开口:“六安县的银匠,叫董大千的,在当地青楼有个相好,几天没去过夜了,但托人捎了信来,说是有笔大营生,等做完了就回来给她赎身。”

江潮生收起笑容,凝神听完,深躬一礼:“多谢。”

说完他涎着脸伸出手:“我突然觉得价钱加多了,你把那幅画还我呗?”

婀娜震惊得脸都青了:“妾从未听说过给了酬劳还能要回去的!”

“那我也从来没听说过有人能从叫花子手里拿东西的,不嫌丢脸么?”

“滚蛋!”

小小风波过去,万花楼重又热闹起来,红灯高悬,远在一条街外都能看到。

而街尾的小酒坊深夜时分居然开着门,哑婆婆躬着身子,一勺勺地给小酒坛加酒,浑然不顾小院里还有其他人。

瞎老头扶着竹竿,仰着头,皱纹层叠的脸上失去眼球的眼窝越加深陷,他转向某个方向,好像在‘看’着什么。

“老爹,多谢你了。”江潮生紧束身上衣服,把小包袱背在身上,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你在十字街口拉了十五年胡琴,都算安享晚年了,我还要劳动你来酒坊见老相识卖人情,是我不孝,以后有机会,还请你吃老田家的财鱼包子。”

哑婆婆专心手里的活儿,一个字都没听见的样子。

江潮生走过去,对着她的背影施礼:“还要多谢五娘子,肯告诉我百花深处的秘密。”

“这是我欠公道堂的。”哑婆婆首次开口,声音喑哑得犹如砂纸,“只是我改头换面这么多年,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听师父和老爹都提起过,五娘子常熏百濯香,这种香气但凡沾身,一时半会消不了,故名百濯,若要隐藏必须用更大的味道来遮盖,幸亏我天生鼻子灵,就算是酒味再大,我也抓到了那么一点。”

江潮生说着,脑海里突然浮现起阿水巧笑嫣然的面容,她捏着小勺子,津津有味地吃着绉纱馄饨,摇晃着耳坠子对他说:“就他在后厨烟熏火燎的,什么香都白搭。”

当时的阿水,是无意提起,还是有意提醒自己?

“十五年啦。”瞎老头缓缓地说,“该来的总会来,当年的事是该算一算了。”

“说得对,五娘子,今夜一别,说不定此生都不会再见,能不能告诉我一句话,当年——是不是你?”

哑婆婆转身,张开手,让他看到自己老态虚弱的模样:“我在公道堂一直负责线索收集、事前布置、事后收尾,为了保护我,龙头大哥从来不让我参与动手,还有,你觉得我能暗算唐无双?”

“那五娘子心中可有人选?”

哑婆婆皱眉摇头:“问得好,我也想了十五年,如果你非要我说……我怀疑是排行第六的斧子。”

“斧子是谁?”江潮生紧追着问。

“不知道,我们彼此都不知道身份,只能猜个大概,他人高力大,用一柄巨斧,擅长骑马,一般外省需要公道堂出马的差事,都是他抢着干,加入公道堂的契机是当年西北塞外血云十八骑烧杀抢掠祸害,商队不能通行,几大商户悬了五千两的花红,他背着两口袋牛肉夹馕十斤烈酒来揭了榜,一人一马一斧追杀得血云十八骑四散溃逃,解了当地匪患,大哥曾和他并肩作战,很欣赏他这份胆气才出手招揽。但他凶悍嗜杀,行事不留余地,大哥说过他几次,说他……匪气十足。”

江潮生注意地听着,突然问了一句:“他的马,常换吗?”

哑婆婆突然愣住了,不确定地说:“好像……换过几匹,但都是顶尖好马。”

“那附近就一定有大本营……”江潮生喃喃地说,眼看月上中天,他潇洒地一挥手:“各位,我上路了……呸呸呸,我今日就迈出这一步,去行侠仗义了!”

他纵身一跃,在屋顶上轻盈而去,眨眼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不回头。

虎拦山失银案,很快就有了线索,连逢大雨,山下河水暴涨,突然冲来几具砍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当地正属六安县管辖,不敢怠慢,赶紧组织人手捞尸,又向山中查探,最后找到了五十三具尸体,从衣物残片上判断,这就是那一队精兵。

人是找到了,但银子却下落不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八犬盟的镖师和趟子手们。

而叶景行却在六安县郊外破败的城隍庙里,见到了押送税银的总镖头万清华。

名字虽然秀气,但万清华实则是个红脸大汉,两道眉毛又粗又硬,如手中的朴刀一般杀气腾腾,若走在路上,光这股气势就可以压制沿途的盗匪宵小。

但此刻的他形容憔悴,胳膊上绑着白布,上下打量着叶景行,最终目光落到他手执的判仙笔上,哽咽着说:“我实在走投无路,只是想起江湖传说,若遭冤屈,有不平之事,可与城隍庙写一纸条压在神案上,自有公道堂的人来主持正义……我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堂堂大汉,竟然落下泪来。

叶景行面具遮挡下,声音毫无情绪:“现在外面都传说你们八犬盟监守自盗,杀害了同行的官兵,拿着税银跑了。”

“不是的!”万清华断然否认,“我暗中查看过那些尸体,那不是官兵,那是我八犬盟的兄弟!”

据他说,这一次押运起初并无异样,官兵们和他们一路行来,互帮互助,竟毫无隔阂,直到进了虎拦山……

“那一夜,大家生了火,煮了锅热汤吃干粮,带兵的王百户,说驿站单给官兵准备了肉干,拿出来放在汤里,结果那一碗汤就要了我兄弟们的命。”

万清华眼里至今闪着恐惧的光芒,他不明白,为何前一刻还是称兄道弟的官兵,下一刻突然抽出刀来向着身边手脚无力的镖师们砍去,还专门往面门上砍,或是斩断手臂,把残肢丢得到处都是。

“自然是不想让人看出本来面目,又用血腥气和残肢引来山中野兽。”叶景行冷静地分析。

万清华失落地摇着头:“我用真气逼出迷药,和几个负责警戒的镖师们杀出重围,那日大雨,我们在山中迷了路,等下山来,才发现我们已经成了替罪羊!他们竟然用我们兄弟的尸体冒充官兵,栽赃陷害八犬盟!”

他焦急地看向叶景行:“公道堂大哥,我从小就知道公道堂的威名,今年您在江州府出世,将赃王喻东升正法,又单人独斗铁杀寨土匪,您一定能帮我们洗清冤屈,我万清华及八犬盟上下几千兄弟,都感念您的大恩大德。”

说着他撩衣就要跪倒,却被叶景行虚劲托住,声音依旧淡漠,并无所动。

“据我所知,税银全部使用独轮车押运,银两沉重,所过之处皆有车辙痕迹,但相捕头已经亲自查实,所有的车辙印就停在你们宿营的那一处。”

叶景行抬眼看向万清华:“银子也好,人也好,甚至余下的一百多尸体也好,是怎么没的?”

万清华失魂落魄地摇头:“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早就去县衙投案了,这虎拦山硬生生地吃掉了我两百多兄弟。”

无论是谁干的,都是一群胆大包天的逆贼,将人命和朝廷律法视若无物。

“我会去查,你和你的人最好躲起来,别让官府发现,若有什么事,就继续来城隍庙留信。”

叶景行说完转身要走,万清华呆立当地,突然跪倒磕头:“我也知道此事牵连甚广,背后不知道有怎样遮天蔽日的势力,但我这几日送出去无数求救信,所有亲戚故旧侠义道朋友……均无回音,只有公道堂的大哥愿意出手。不管最后能不能查清,我替八犬盟死去的兄弟,在这里给你磕头了!”

他含着泪,重重地将额头叩在破碎的青砖上,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叶景行已经消失不见。

“此案并不难查。”叶景行回到客栈,对香堇说,“无论是谁杀了谁,银子肯定还在虎拦山附近,作案之人,势必也和本地势力勾结方能运走银子,你去查方圆三百里之内所有匪寨。”

香堇敛袖称是,陶陶端茶上来,眨巴着大眼睛,求知地问:“公子,我听说没有发现银子转运的痕迹,是鬼神作祟呢。”

叶景行把桌上的六安县志合拢放到一边,嫌弃地说:“都是些愚夫愚妇,扰乱舆情,六安建县千年,虎拦山上发现过几十座古墓,怕是地下都挖空了,藏两百万两银子和一百多具尸体有什么难。”

他手指敲击了一下桌子,刚要叫高远,又想起高远已经回京到叶晟身边效力了,只能对陶陶说:“你出去对香堇说一声,县内的银匠也要查。”

他冷笑一声:“不管是谁,劫了官银肯定是要再融的。”

叶景行想到的,其他人也能想到,但奇怪的是一夜之间,六安县里的银匠不但尽数消失无踪,就连在县衙留有案底的盗墓贼们也都不见人影。

此案拖到如今,除了五十三具尸体,别无收获,相捕头坐镇县衙,也只得加派人手四面搜查,并调来江州仵作,再度验尸。

老仵作验完尸,老泪纵横,觉得自己近天命之年,难道要过一道生死关么?

思来想去,他还是对相不凡说了实话:“相捕头,这些尸体……不像是军户。”

相不凡拿着尸格,上面却空无一字,他盯着老仵作问:“何出此言?”

老仵作也豁出去了,压低声音说:“朝廷的制式兵器都是统一发放,刀枪也好,弓箭也罢,都是一样的尺寸,手上磨出的老茧位置也大差不差,而江湖人士纵然是师出同门,兵器也都爱自己打造方能趁手,故而痕迹各有不一,这五十三个人,手掌上的老茧位置就有二十多种。”

他退后一步,恭敬作揖:“此事我是断然不敢落在纸上的,这其中……所图非小啊。”

相不凡当然明白他的话,如果是八犬盟的镖师夺银杀人,事情并不算太严重,最多就是朝廷震怒,将八犬盟连根拔起打散罢了,听说京城福威镖局的总镖头已经在刑部大牢里蹲着了。

但如果并不是……杀人冒名,带着两百万两税银消失的那一标精兵,到底属于谁的势力,这笔银子又将用在何处?

相不凡当捕快多年,也做过几起劫掠偷盗官银的案子,无一例外都是先将银子深深埋藏,几年后慢慢拿出来熔炼化用。但联系到六安县银匠失踪一事,这群人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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