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西园》
风雪已歇的帝宫,在众臣悬悬而望的这几个时辰,终是迎来一抹红。残阳泣血照宫闱,烈焰倾泻于皑皑白雪,如同血溅千里。
程家一案终有定音,却是以徐氏满门鲜血换来的安宁结局。
寒风凛冽,如同利刃划过囚衣下道道伤口,可切肤之痛却不敌心中之寒。程徽音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徐为民之死,她想不通,怎么会是徐为民?又怎么能是徐为民?徐大人与父亲生死同往、患难与共啊,焉能在背后党邪陷正?
她回身望着这雄峙大殿,猝然心惊,惶怖顿生。难不成这庙堂权利之惑,当真惑得了正人君子的为官之节,为国之心吗?站在巍巍帝宫前,她俯瞰着皑皑长阶之上,众臣点点背影。一时间,天地之大,她竟生出一种无地容身的孤独感。
黄檀木的拐杖砸在地板上,傅岩松缓缓踱步,念叨着,“到底春天要来了,春风入座,程将军莺柯之喜,当与函紫气俱来矣。”
程徽音站定,躬身行礼,“那徽音便借阁老之言,若真有那莺迁之日,徽音定不忘阁老今日镣铐之恩。”
傅岩松闻之不怒反笑,“江清河浊,自有公晓。程将军,又何必这般动怒呢?”
衣袖下的手蓦地捏紧,程徽音敛神,音色沉沉,“视数万英灵英名如棋子玩物,视天子君威为儿戏。如此为臣之道,徽音今日领教了。”
贺天成出言制止,“程将军,可以放言,莫要放肆!”
赵歧山紧随其后,横了一眼程徽音,“贺大人,你我朝堂老人,怎的还与这黄毛丫头置上气了?毋伤心情为要,赵某已在府上略备薄酒,恭请各位大人移步。”
一行人熙攘离去,贺天成沉着脸,深吸了一口气,“阁老,您今日就放任程家翻身,来日若是东宫即位,岂非又多了条臂膀?”
傅岩松受着众人拥簇,“先皇后之事,可谓龙之逆鳞。如今圣心已动,又怎会轻易消解?尔等只管坐着观戏便罢了。”
程徽音望着这一行人的背影,时至今日,她才对阁老之势有所感悟。朝堂艰难险阻,纵使圣意回转,明绪可继承大统,恐这日后,也是处处被人掣肘。
残阳已落,提着长杆灯笼的内侍碎步匆匆,擦肩而过,星火沿着长阶一路亮到她眼前。思绪万千,她缓缓挪着步往回走。
“程将军留步,陛下宣将军觐见。”身后的声音匆匆,来人是一位内侍。
程徽音顾不得多想,这便随内侍入了庑殿,穿过层层房间,最后内侍的脚步停在一处屏风后。还未等到她说话,便听到了太子的声音。
“父皇!赵歧山等徒虚伪逢迎,刑官屈膝豪门不遵法度,深文巧诋陷人于罪。望父皇明鉴,当严惩佞臣以正国风!”他的声音如裂石流云,即便看不见其神,她也能想到他的从容自若。
兴宗帝许久未开口,直至长长一声叹息,而后便是阵阵咳声,“子衡啊,你与朕素来政见不同,今日言至于此,朕倒想问问你。若是你为帝,该如何用人治世?”
久不闻父皇唤小字,忽而闻之,太子的手颤了一下,而后目光震震,缓缓抬头。只见兴宗帝朝着他招了招手。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大概是自母后过世,父皇第一次主动与他亲近。
太子猛地才意识到,天子虽为君,亦是父也。他低头缓缓踱步而上,握住了那只满是皱纹的手,“回父皇,儿臣当用清、用贤、用明。”
“那何谓贤、明、清?”兴宗帝拍了拍他的手。
“为人贤良、为官开明,为臣清正。”太子缓缓开口。
“故而,你对朕重用傅阁老而不齿。”兴宗帝面带微笑,看向太子,“世人皆言长江水清,黄河水浊。然黄河之源,岂非清乎?”
“前有太祖谕臣,构大厦者,必资众材。为治者,亦需群才。然材有善恶,匠有能否。善匠斫之,邪木亦为良器;庸工执之,美材反成朽株。”
太子不解,“可太祖所用之佞臣终是乱政。”
“乱政,便除!”兴宗帝忽而厉声,“明主之使佞也,犹养恶木以蔽盗踪,蓄豺狼以逐群畜。唯有贤佞相与悖谬,君者以毁誉赏罚平衡,方能使权势不受威胁。”兴宗帝顿了顿,声色俱缓,“子衡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为一朝之国君,身上担着的是九州万方,慎毋察察而遗昭昭。你当知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
太子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儿臣知晓了。”
程徽音在屏风后听得真切,圣意似有回转,可不知为何,她的心中却越发打起鼓来。直至兴宗帝话锋一转。
“帝王之心,绝非纯净之心,当能藏污纳垢。唯有万物无足以扰心,如静水。方可为天地之鉴,万物之镜也。”兴宗帝深吸一口气,“朕若退位,无论是你还是宣王登基,面对阁老这只秃鹫,尔等皆为刚破壳的雏鹰,想要铲除,绝非一日之功。”
兴宗帝目光深邃,声音沉沉反问道:“若是你,你可知该如何做?”
谢明绪退于殿前,掀起袍角,跪拜曰:“请父皇赐教。”
“以利相维,以害相制。”兴宗帝起身,将谢明绪扶了起来,“害,你已知。利呢,可曾想过?”太子摇了摇头,兴宗帝笑了出来,“当然是盟以婚约,永缔同心。朕可下旨,将阁老的女儿,许你为后。”
咚——
闻言,谢明绪双膝跪地,额头重重砸在地上,音色急切,“父皇!儿臣心意,父皇当知…怎可娶她人为妻。何况儿臣早已许以徽音诺言,若是不能对一人守信,又当何以许国?儿臣还清父皇收回成名。”
兴宗帝难得没有发怒,只是语重心长,“若是皇位与程家女,只可选其一,你又当如何呢?”他望着眼前戴冠的儿子,缓缓伸出手,抚了抚他的发顶,唉声长叹,“子衡啊,历来君王称孤道寡并非虚言,在这龙椅上坐一日,一日便如临渊驭朽索。夙夜难寐,心力交瘁,亦无人可诉衷肠。更遑论庙堂利害当前,从心而择。若朕有的选,朕何尝不愿生于寻常巷陌啊。”
立崟巅而临万仞,为世俗皇权所羁绊之君臣、之父子,有此舐犊之一瞬,殊为难得。太子方欲开口,终是踟蹰而止。
太子退了,他的脚步越来越远。内侍附耳轻声,“程将军,请。”
程徽音随着内侍绕过屏风,穿过香炉缕缕烟雾,跪在了适才太子所跪之位。君臣皆未开口,庑殿内,一时静极,帷幕低垂,唯闻檐铃风铎,偶作清响。
“太子敦睦情深,笃义尚信。可重情重义能为良臣,却难为明君。执掌国家公器,统御四海,当大仁不仁。程卿听朕今日这番话,可算在理?”兴宗帝破寂而发。
程徽音垂首淡然,没有回答,反而直言道:“请陛下削臣职,收臣兵。微臣愿挂冠而去,解甲归田。”
随即,兴宗帝畅怀大笑,“程卿方脱囚衣,朕已蒙恶名。若是再有功不赏,驱卿归田,天下谓朕何啊?”兴宗帝忽而勃然,“程卿,莫非恃功而逼宫?”
顷刻之间,温言倏收,霜刃乍现。
面对雷霆破柱,程徽音自始颜容若平,“臣不敢。”
闻言,兴宗帝长泄一口气,眼前之人,虽纤若蒲柳。可这叱咤风云之威于她身上,便如怒涛拍絮,力尽而势消。忽而,他又忆及纾儿长跪之影,隔世如晤,怆然神伤。半晌,兴宗帝才又开口,“卿本鹰扬之将,何苦自剪羽翼,为情爱而困守深宫,为一人而弃万世,这当真是你心中所想所愿?”
过往随父兄驰骋疆场,卷刃霜峰,一幕幕如风袭来。顿时素手隐颤,程徽音心头陡紧,胸中那一字“是”哽咽在喉,声为气夺。
兴宗帝见程徽音沉默良久,声渐怆然,“昔日朕与先皇后,又何尝不是如此?即便鸾凤强合,赤绳强系,不还是镜破钗分?朕今日棒打鸳鸯,实免子衡反为情所累,亦使卿免步先皇后覆辙。此心…卿可明白?”
帝王谆谆之语如心涛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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