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
期待又暗压压的惶恐之中,陈稳竟走过了七楼,回过神来抬头一看,门上方赫然显着两个字——六楼。
她只得又一步步地爬上去,在还算长时间的恐惧里,她的耐心被一点点地消磨着,因此在她到达七楼时,心中留下更多的,似乎只有中学时期老师讲解的“近乡情更怯”的涵义。
血液科的护士站里,两三个小护士忙成一团,她抽空打了个招呼,其中一个姑娘认得她,过来说:“陈医生?来会诊?”
“不是。”陈稳嘴唇有些白,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说,“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江艳的病人?江水的江,艳丽的艳。”
小护士回忆了一下,又俯身在电脑上搜索了一番,说:“病人没有叫江艳的,倒是有一个小朋友,他的妈妈叫江艳。”
“你找她有什么事吗?”小护士疑惑问。
陈稳又摇了摇头,像是早知如此,说:“你跟我说她在哪个病房吧,我去看看,是我家里人。”
“不好意思。”小护士对她的家事感到一丝抱歉,熟练地报出了一个病房病床号,说:“没办法,陈医生,没床位了,只能挤多人间。”
陈稳点头,她了解。
这年头,医院几乎天天爆满,他们心外也是这样,就连本就不宽敞的走廊里加的都是床位。
她往里走,下意识从兜里摸出口罩戴上,在还算安静的长长的走廊里,灯火通明,墙壁洁白,人来人往,其中有牵手散步的老夫老妻,也有坐着轮椅穿着条纹病号服却剃着光头露出斑驳的青色头皮的小朋友。
临床轮转的时候,陈稳最怕来的科室就是血液科,不比急诊超强度的忙碌,也不比整日整夜睡不着觉,时刻准备着与阎王抢人的ICU,血液科就像一个人潮拥挤的人间炼狱,只要是收入院的患者,就没有一个是轻微病症的,不是白血病就是淋巴瘤,或者再障,或者MDS……
她在血液科轮转的那一个多月里,但凡是腾出来的床位,就是病人去世了,无一例外。两三岁的孩子做不完的骨穿和腰穿,输不完的血小板,好不容易找到合适的配型完成骨髓移植,术后又是排异又是感染,鬼门关跟旅游打卡似的一趟一趟地往返走。
她走到小护士说的那间病房门外,站在门口,手抄白大褂静听里面的动静。白色的实木病房门上嵌着一块竖长型的透明玻璃,她透过它往里看:这是一个三人间,床位都被占满了,除了护士在忙碌,每个床位旁还至少站了一名病人家属。隔着帘子,互相屏蔽。
陈稳默默地扫着人影,一个个与记忆里的那人核对,却没有一个符合的身形。
“你好,请让一下。”身后突然有人说话,她下意识往旁边让了一下。
“小稳?”面前一个女人突然不走了,个头与她一般,眼睛则闪着光地看着她。
陈稳下意识低头,一个洗脸的塑料盆,里面盛了三分之一的热水,正被女人端在手里,还哗哗地冒着热气。
她仿佛被什么定住了。
不能发出一言。
对面的女人仔仔细细地瞧着她的脸,认真地打量着,复杂的眼底里除了期待,还有十分的欣喜,像一堆燃尽的枯枝败叶突然遇到了流星滑落的星火。
江艳看她不说话,赶忙推开门走进病房里把盆放下,又快速地擦了擦手出来,站在她面前激动得语无伦次,搓着细纹遍布的手说:“我,我真没想到,你会来。”
陈稳喉头咕哝着,表面却看起来十分冷漠。
她长得本就清冷,不说话的时候眼睛静静地,很是骇人。
她看着面前的女人,一张脸陌生而沧桑,沧桑里又夹杂着一丝入骨的熟悉。一张与她极为相似的鹅蛋脸依然美丽,只是岁月蹉跎已经老去,眼角细纹横生,皮子依然白,却不细腻了,就连原本高挑靓丽的身形也瘦削了不少,像骷髅一样瘦骨嶙峋,牛仔裤穿在她身上很是难看。
她适合穿裙子。
陈稳问:“你认识我?”
声音平淡,里面有冷漠。
江艳一愣,脸色瞬间暴涨,低着头唯唯诺诺说:“我是,我是妈妈呀,妈妈怎么会不认识自己的女儿呢?”
“哦?妈妈?”陈稳轻蔑跟着念了一遍,声音低,随即又不屑地笑了一声,“我有妈妈,她在家呢。”
江艳脸上漫出尴尬的神色,说:“你,要不你进来说?你弟弟,还有,还有你妹妹漾漾,都在这里呢。”
“你老公呢?”陈稳问。
“死了。”
“什么?”陈稳一怔,“什么时候?”
“有两年了。不说了,来,小稳,这是弟弟,你还没见过吧?他叫林淙,跟漾漾一样都是三点水,是他爸爸取的名字,水流潺潺的意思。”
江艳笑起来,脸上还是有点慈爱的,只是这点慈爱不是冲她,因此陈稳看着十分刺眼。
她冷漠地站在床边,洁白的病床上躺了一个年幼的小孩,看起来也就五六岁的模样。小小的脸上带着白口罩,上面输着血,额头上贴着退烧贴,小小的一只侧卧着闭目睡,浅浅的呼吸极为微弱,没什么起伏,脸色也青白得厉害,几乎看不出多少生命的迹象。
“多大了?”陈稳起了恻隐之心,心里蓦地软了一个角落。
本来她是打算来兴师问罪的,顺便好好嘲讽一下江艳。如果找她的那个人真的是她的话。
“六岁了。”江艳说。
“什么情况?”问着问着,陈稳就上了心。
她是医生,看到病人先了解病情是天性,即便那人的病并不属于她擅长的科属。
“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已经一年多了。去年夏天,我和漾漾就带他去游了一次泳,回来之后一直感冒、低烧,吃药也不见好,慢慢地又开始身上过敏,天天说腿疼,身上长血点,我就带他去医院抽了血,一下医生就给确诊了,说是ALL。到现在我们已经做了一年多的化疗和靶向治疗了,但是越来越严重,这次医生又说是什么细胞突然变异,很多药都不能用了,唉……”
陈稳沉默了,她向来敏感,什么事情都想得多,就像现在,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江艳如今来找她的目的,要钱?还是看她现在是医生了,想要攀关系?
但随之而来的,她又想面前的小孩,面前的这个听说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正躺在病床上躺在她面前奄奄一息的小孩。
她走上前看了一下床头标识的管床大夫的名字,准备出门找医生了解一下情况。
她跟江艳说:“我出去一趟,找一下他的医生。”
“诶,稳稳!”江艳叫住她。
“什么?”陈稳回头,心里异样。
江艳有点不好意思,说:“那你,还回来吗?”看起来可怜兮兮。
陈稳想笑,人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
她说:“回,你先陪着吧。”
走在走廊上,陈稳又想了很多,她以为她会大声斥责江艳,骂她、不认她,任她嚎啕大哭也坚决不叫她妈妈,毕竟电视剧里不是都这么演的么,妈妈都是愧疚而卑微的,女儿都是委屈而愤恨的。
怎么到了她这里,突然一下就把这件事揭过了,上来先讨论的居然是她亲生儿子的病情。
明明她连这个所谓的弟弟的名字都不知道,面更是没见过。
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可怜,好像一只求爱反被捉弄的可怜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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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林漾磨着指甲跟江艳说:“你那么怵她做什么,她是医生也不能救你儿子,再说了,还不知道是个医术精不精的医生呢,说不定是个半吊子。”
江艳给林淙盖上薄被,白了林漾一眼,说:“你个蠢货,你懂什么,她是医生只是一个方面,要她只是一个医生我还不找她呢。”
“养她的那户人你知道吧?京城里有名的大户,是这个!”说着,江艳比了一个很厉害的手势,像是首屈一指。
她说:“我们没有钱,但养她的那户人家有的是钱,你以为我之前的钱哪弄来的?我不找她,你弟弟的病怎么办,光凭咱们手里现在那仨瓜俩枣就能给你弟弟治病了?还没配型的时候就花进去了几十万,你没听今早医生说让准备五十万,精细点吧你!”
林漾不忿,手里攥着指甲刀,看着病房门的方向撇了撇嘴。想说什么却也说不出来。
她只是觉得,心里好像突然有点嫉妒。
如果她出生在那样一个家庭里,才不会像陈稳一样只做到一个医生,累死累活赚不了几个钱,跟个驴子拉磨的牛马一样。
突然,江艳说:“你不是说红瑞公司那个什么资本很好吗?这丫头有个哥哥,就是那个公司的老板。”
“什么?”林漾突然眼睛放光,来了兴趣,倾身说:“你说真的?”
“我之前一直没跟你说,是怕你异想天开。陈稳是我生的,这丫头心肠软我知道,你多跟她说两句好话,到底是姐妹,一来二去她还能不帮你?再不济哭上一哭,她帮你在她哥哥跟前说上两句话,不比你自己瞎投简历来得有用?”
林漾心情复杂地“嘁”了一声,又嫉妒又羡慕,说:“我也是海龟好不好。”
人家的哥哥是大老板,她的弟弟却是个病秧子,只会让她往里贴钱。
不过这些话她不敢说,江艳会生气。
儿子是江艳的命根子,即便是一个注定活不了多久的拖累儿子。
江艳不知她心里腹诽,只斜她一眼,说:“海龟还能在第一轮简历初筛的时候就让人给筛出去了?”
“那是他门槛高!”林漾争辩,不承认自己的无能。
江艳苦口婆心:“你爸爸出了事,我是没什么能耐,家里还欠着那么一屁股烂账,怎么样全凭你,是个机会要不要把握也全凭你,你别把你那点儿不是时候的心高气傲的心气儿不分场合地往外掏,现在不是时候。陈稳是我亲生的又怎么样?我欠她的多,她早恨我到骨子里了,不是为了你弟弟,我犯得着这么热脸贴她冷屁股?漾漾,不是我说你——”
“啧,没完了?”她磨磨唧唧说个没完,林漾不耐烦地打断,“我知道了!你现在怎么跟祥林嫂似的,动不动就念经。”
陈稳跟医生谈完了回病房,拿起林淙今日的输液单看了看,说:“病程挺长的了,现在需要尽快移植,沈医生说骨髓库配型找到四个,两个全相合,两个半相合,两个当场拒绝了,两个高分辨也不合适,你打算怎么办?”
“等不及了,只能用我的。”江艳叹了口气,无奈说。
陈稳也沉默了。
现在不好提自己的事,她只能说:“尽力吧,现在这病也不是治不好,实在不行还有脐带血呢。”
“嗯。”江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陈稳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正事说完了,又静默了片刻。她到底还是不想白来一趟,开口说:“那你,找我是什么意思?需要钱?还是需要其他什么?”
语气挺平静的。
至少看起来波澜不惊。
江艳抬头看她,稍显浑浊的眼睛里有许多血丝,说话间突然就带了哭腔,像一个久经戏场的老演员。
“没,没什么。就是,就是,我也不想打扰你,但是我没办法,小稳,你弟弟现在需要钱,本来我也不想去打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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