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肃把粥端进来的时候，陆晞正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她一边想着素未谋面的姨妈是什么人物，一边看着天花板，总结自己死后这一段时间的经历，权当做一个结尾。

陆晞在还小的一段时间，她的父母还在时候，还能够听到那位姨妈的事迹。

特立独行、不听话、离经叛道，那位姨妈更多出现在街里街坊来教育小孩的时候，那些家长拿林家小妹的事迹来教育小孩，说他们要是不听话就会和林家小妹一样。

未婚先孕。

陆晞念着这几个字。

那位姨妈实在存在感不高，大概是因为她失踪太久，所以在她失踪后的几年内还有人提及，但是失踪十几年就没有人会再提起这个布满灰尘的人物。在陆晞十六岁那年，她的父母因为连环车祸双双去世。肇事者疲劳驾驶，横冲直撞，引起了连环车祸。但是因为肇事者也没什么钱，所以陆晞也没有能够拿到赔偿。在她高一那年，她成为了一名孤儿。

陆晞觉得自己或许是个感情很淡薄的人，所以在父母死后也只是伤心了一阵，适应了失去监护人兵荒马乱的时光。除了父母外，她没有什么亲近的亲戚。外婆外公还有奶奶爷爷都早已经入土。父亲是独生子，母亲倒是有个小妹，可惜那位小妹高中毕业就失去踪迹，大家都说她是私奔去了。

于是陆晞一个人度过了那几年，她考上了还可以的大学，又按部就班拿到奖学金，在大四那年获得保研名额，然后成为研究生。她的专业是文科类，不是那么好找工作，好在家里留下的钱省吃俭用，她再勤工俭学下来还能够供她继续读书。

她是个很标准的好学生，乖孩子。陆晞很清楚自己的优势，也很清楚自己的劣势。

只可惜，她淡淡地想，本来还以为死后会有什么不一样。

如果不是没有选择，再加上对那位姨妈的好奇，对塔罗城的运作机制的兴趣。陆晞不一定能够坚持15个世界才宣告放弃。

她不知道是什么阻碍了她完成任务，若说爱情，在现实世界的时候，也并没有人会频繁地向她表白，她并不认为她的女性魅力能够大到影响他们理智判断的地步。

或许是什么自己并没有研究清楚的机制，陆晞想。但是她已经失去了研究下去的意愿和兴趣。

陆晞在脑子里打着草稿，书写应付系统的告知语。她坐起身，接过路肃手里的粥。

那是一碗白粥。

这碗粥很甜，淀粉在口腔里被淀粉酶分解成葡萄糖。肠胃在食物的呼唤下迟钝地运作起来，绞动着发出声响。

陆晞没有说话，她只是一口一口地咽着白粥。或许因为决意要放弃的缘故，在原主陆晞厚厚的壳子下稍微露出些许她的真性情。

她认真地吃着粥，一眼也没有分给身边的人。路肃支着脑袋看她。看她面色恬静，神情淡然。看她一口一口认真的样子，一丝余光也懒怠给他。

好像他们昨晚不是才算计得肮脏透顶，而是一觉醒来，晴光日好。

可是路肃在这样的平淡里，品到一股令人心酸唾弃的眷恋。

他的身体前所未有地好，他的精神前所未有地差。他已经意识到昨晚发生了什么，陆晞又是怎样一点余地也不留地算计他。好像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一样。就算会暴露自己，就算知道他醒来她一定不会有好下场，陆晞也依旧会这样做。好像伤害他算计他本身就能够给她带来快-感。

在虚假的平静下，路肃看到了厚厚的时光尘埃后陆晞展露出来的真实情感。

厌恶。

她经由他的照料，终于在潜移默化下学会隐藏，扩张野心。也学会收敛锋芒，诱敌深入。她开始去思虑以后，去想如何在保重自身的前提下报仇。学会贪婪，学会推卸责任。那点属于少年人的青涩犹疑一往无前的血-性被他一点点磨灭。他以为这样的陆晞会在他的掌控之下。

可她还是那样，甚至带了些理智的疯狂。

她对他的厌恶，深到就算会摒弃道德也要下手的地步。

孩子。

路肃默念着这两个字。看她吃完一碗粥，他默不作声去另倒了一碗，陆晞就继续吃。路肃仿佛能看到她腹部隆起的弧度。那样浅浅的，好像有生命一样的弧度。

她连上-床都不肯，又如何肯怀孩子？

曾几何时，路肃想过他和陆晞之间会不会有一个孩子，但是他很快抛去了这个想法。他是天煞孤星，她是他的爱人。天煞孤星只有这一个亲近之人，他无法接受陆晞可能会因为这种事情死亡，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而且甘愿为他生下孩子的陆晞，被激素影响控制的陆晞，还是真正的陆晞吗？

那个会和他在雨地里扭打的陆晞，那个会仇恨地看着他的陆晞，那个用血与恨和他纠缠在一起的陆晞。

路肃忽然想笑，他今天想了太多次。原来他早已经清楚，陆晞最核心的地方绝不会变。那么又何谈她会愿意乖顺地呆在他身边？

路肃啊路肃，你也在，自欺欺人。

感情这种东西，总是喜欢欺骗自己。路肃也不免俗。他温柔地看着她，看着他试图雕琢却被割伤了手的爱人。她棱角遍布，虚伪让她看起来柔顺，摸上去还是一手的血。

爱是感情，恨也是，不管爱还是恨，总之他们的生命深深纠缠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路肃到底在陆晞心里留下不灭的痕迹。陆晞为了对付他，甚至看着昨晚的那个女生进去而没有伸出帮手。她利用了无辜之人，甚至在接下来还会持续胁迫。

他把她染黑了。

这样的念头让他战栗起来，那种由心而发的持续的战栗。不是身体上的表层的影响，而是心理上的精神的同频，路肃用恨用绝望教会了陆晞很多道理，他以为的道理。他倾注的过多的情感将陆晞朝着他所希望的方向影响。就算核心没有变，在晶石的内里始终掺杂着一抹灰。就算路肃因为情感而对陆晞有了弱点，基于这弱点陆晞达成了胜利。可是在这之上的陆晞，为了保住财富为了报仇而手段频出的陆晞，都是有着他深刻影响的陆晞啊。

他品到一股稀薄的，却源源不断的快-感。那种快感甚至压过了陆晞昨晚对他的算计，让他失去清白之身的算计，好像在陆晞将他算计的同时，他看到了她体内的那抹灰。

这样的陆晞，这样的陆晞，他的手颤抖起来，轻微的好像神经震颤一样的抖动。那些虚伪的演绎出来的温馨在一瞬间被快-感的洪流冲散。他好像找到了他一直注视着陆晞的深层原因，在温馨依恋之外的原因。

陆晞是他的半身。

路肃爱着陆晞，如同爱着他自己。他爱陆晞身上的软弱，也爱陆晞身上他的痕-迹。他爱陆晞的本真，也爱她的固执和怨恨。

只是偶尔，他也是个人，也会渴望爱。他会喜爱陆晞对他的退步，也爱她对他的在意。

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路肃念着这句话，那手上的震颤顺着神经一直蔓延到背脊，他弓着背脊，也不由地微微颤抖起来。

陆晞。

陆晞。

陆晞吃着粥，就算她还想要善始善终，但是已经想要放弃的念头一出来，处处都是那样的痕迹。她填饱了肚子，把空碗递过去。然后擦了擦嘴。

有些寡淡，她想，又有点遗憾。她本以为自己的人生或许会有什么不同，但是并没有。

或许是觉得放弃之后便是终结，陆晞偏着脑袋，看到屋外的阳光，忽然有些淡淡的后悔。后悔自己这一辈子一直没有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过些什么。

大人告诉她要好好学习，所以她是个乖孩子，好好学习。大人告诉她我们死后你要好好的，于是陆晞好好的，考上了大学，考上了研究生。接触她的没有一个会说陆晞有问题。大人想要的，能够在这个社会上过得顺利的，陆晞都去做了。可是当她将要走到终结的时候，她忽然有些后悔。

当初青春期的时候，她是否想要叛逆过？是否对规矩不再那样重视？只是在她悄咪咪伸出触角的时候，她的父母飞来横祸，好像是她叛逆的想法才导致了这一切，上天给了她极其严重的惩罚。

那之后，陆晞再也没有想过那么多。

可是在死亡面前，陆晞忽然不想那样听话了。

她看着路肃，这是个很俊美的男人，就算她算计了他也依旧待她宽和。他的眼里全是眷恋依赖与深沉的感情，她微微一笑，问他。

“路肃，你爱我吗？”

路肃愣住，他手上还端着碗，准备送下去。闻言他停下，手里还握着托盘，托盘上有两只小碗，一只盛粥，一只漱口。他不知道陆晞为什么问这个问题，脑子里想法千转，最后还是回她。

“我爱你。”

陆晞歪着头，看着他，脸上有种不自知的天真的冷酷，“爱我什么呢？”

爱你什么呢？

路肃也不知道，或许陆晞不在他的母亲死后来到他身边，不在他为病痛所折磨地生不如死地时候如天降神兵。或许陆晞不是这样的性子，而是软弱怯懦，不堪一击。或许他无法在和陆晞的交往中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不会那样爱陆晞。

可是如今陆晞问起来，他爱她什么呢？

路肃有很多条理由，但是到嘴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像他爱陆晞也并不是那些单纯的因由。他沉凝片刻，在陆晞的视线从眼睛划到唇边的时候，出声道：“我爱你，犹如我爱我自己。”

路肃爱陆晞，犹如路肃爱路肃。

是那样自然而然，不可辩驳的一件事。

陆晞品着这个答案，点了点头。她忽然想笑，但是她没有笑。而是忽然问：“我昨天那样对你，你不生气吗？”

一直竭力掩藏忽视的被挑出来，路肃紧了紧手。他的眼里流转着难堪和怒气，他不想回答，转身去送碗。偏偏陆晞在他转身后又问了一遍，“你不生气吗？”

“如果是我，我是会生气的。”陆晞自顾自回答道：“我生气不在于和人上-床，而是被人算计得和人上-床，这是冒犯。况且算计的那个人，难道就会保证我的安全？这是一种侵犯。”

“不管是对于我自身的尊严还是安全，我都会很生气。”

“路肃，你不生气吗？”

她好像在逼着他回答这个问题。单纯地想要知道他为什么在她这样冒犯侵犯算计他之后他还那样温和屈就，难道他所谓的感情比他的尊严还要重要吗？

她不知道这是多残忍的一件事，他又是花了多少功夫才忍着不对她发火。路肃不是个好性子的人，相反正因为他的病痛，他在情绪控制这方面稍有缺失，极端暴躁不容挑衅。他的所有包容和温柔，都给了陆晞。而她如今站在他费力维持的包容上往下挖，一边挖一边问，路肃，你的脸呢？

血从伤口漫出来，脖颈上的针孔仿佛隐隐作痛。路肃深呼吸一瞬，极力忍耐着自己的怒气。额头青筋跳起，被他压下的愤怒的情绪又汹涌起来，若是往常他未必忍得住，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自制力稍微强了些许。好像上天都在帮她，要他不要和她计较。

她不清醒，等她清醒了再来说吧。于是他忍耐着，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说道：“你昨晚没睡好，再睡一会儿吧。”

他往门外走去。

可是陆晞并没有顺着他给的台阶下，她背着手走过来，轻巧又快速。她绕到路肃面前，审视地看他，好像要把他一寸寸剥开。她若有所思地说：“路肃，你真的爱我吗？”

“我不知道爱情是个什么东西。但是路肃，如果有人这么对我，我会恨不得把他嚼了咽了吃了也不会放过他，我会让他知道算计我的代价。路肃，爱情这么可怕吗？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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