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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世》

4. 不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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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赫从梦里猛然惊醒,他迟缓地撑起身倚在榻案边,点指燃着睡前熄的灯烛,揉搓发痛的颞颥,呼出浊气倒吸夜里沾湿的寒凉。记得自入南阕来,他眠浅频梦为常态,所幸记不得梦中细节,惊醒后唯剩一腔无端的哀涼。

连谷约已安寝,他不欲劳烦,扰人清梦,后夜清醒再无困意,便孑身数长夜星点,候天明打更声。

错喉清嗓,明赫端盏饮下凉透的苦茶,扶在窗案边,清凉的眼珠微红,映在昏黄曳摇的烛光下,剔透色淡,似癫疯者染浸难控的狷狂。

入夜后的重山连绵压抑沉重,荒野人家依稀的碎光斜照进半启窗棂,连日阴雨黑云,月中皎玉盘藏躲难寻。

自他迁至东郊府邸,杨和仲白昼常来扰他,缠他谈研幻术,往往夜里返行宫,明面似遵褚清衍之令照拂有加,实则防备明赫违约遁走扰搅所谓南阕国运。

月前,景安帝方知明赫私探东郊行宫,当即随赴行宫见尊,后返入南阕宫勤正殿与群臣议事两个时辰,连夜颁令赐居八皇子尚扬东郊旧王府邸,令皇匠稍作修缮,不日搬离皇宫入府。

东郊府邸乃是景安帝继位前封王得赐所居之所,登基后帝为感念旧事,故留存宅邸不曾拆毁或封赏于旁人。

此令颁后,宗朝庙堂大震。须知今南阕国君年逾六十,朝堂宗亲皆忧心立储之事。民间传谣皆道景安帝尚镇信迷仙道之说,南阕八皇子乃鬼神转世,自生有仙法神术伴身,为帝后嫡出血脉是正统,又得千宁境仙门尊主护佑青睐,故景安帝属意其继位承业。

俗世皇族与仙门有交非是秘事,且自古南阕素来存少幺守业之俗,此番将旧日潜邸赐予八皇子尚扬为私产,圣意甚明,皆道景安或欲立八皇子为储继江山承社稷。

唯明赫心知,此乃无稽之谈。

自他赴东郊与褚清衍对峙已有数月,此前除明赫外,景安帝另七子皆已加冠,封爵赐宅居于宫外。东郊宅邸完缮期间,南阕宫内传流出有关八皇子储君之言,加之有心人的描画,方愈演愈烈。

上三夫人妃、九嫔及二十七世妇、御女等嫔御,下至宫人美人,得些位份的诸宫携礼至明赫宫寝欲假意慰问实则意在试探或笼络,皆由连谷以明赫缠病婉拒,更有甚者屡次以探病为由意图硬闯,苦了连谷多受颐指。

明赫终日闭门不出,非他刻意避世,只烦厌与个中庞杂繁复的势力人物交道,埋头研画符箓以寄术法效能,倒亦遂了千宁境山门教明赫避世人之求。

明赫拒参归宗大典,景安应许或是褚清衍嘱意。即是露面,群臣难辨高台上的面容,礼官、奴仆怯于直窥明赫容貌。

景安帝虽未明令禁其子女与明赫来往,然与皇子帝姬诸人亦为避嫌,鲜少相见。到底除景安帝后与宫中、千宁些人,于南阕国境内,知晓八皇子貌相的少之又少。

各宫妃嫔私下所言所为传到尚扬生母,今南阕皇后林氏耳中,以端庄和煦为美名的中宫勃然变色,愠怒施威,定触犯宫规的名目,量众宫行施以惩戒,轻则罚俸,重则降位。景安帝默然许之。

而迁出宫后,自少不了蝇营狗苟徒类登门。或自恃官高权重不惧皇怒,或名不经传芝麻小官以为无害,皆被阻外门,不得而入,少不了撒泼冷嘲,觍脸逢迎,嚷叫摆赖。

且来者均被记名递送至景安帝手中,聪敏些的达官隐身藏名,先行遣人探查,若可得再密约私见。至于不谙此道者,罚禄削官常见,下狱连坐不少,虽惹苛法怨怒,强权之下欲加之罪何须听辩。

南阕一朝立国一百六十八年迄今,夺嫡小乱频发致帝位频更,帝皇寿祚偏短。虽皆不曾伤及根,然内宗室后宫,外朝堂官门,自上败腐,乱相已久。

贵胄达官、望族名门风光显耀,死守旧礼陈规,早是败絮其中,败朽垂垂,勉强撑金玉面而已。

景安帝虽尚可称清君,浸淫谋权争斗多年,深谙皇室夺嫡及官场沉浮之道,在位二十七载与南阕历代相较已堪称长稳。志兴邦,御群臣,令法清明,政无大过,其中权衡轻重自还分得清。

不过年老,好大喜功,漏错百出,皆引为噩子之故,求援仙门。

帝后同怒慑前朝后宫,明赫乐得见此,即坐实流蜚,似得帝后看重,如此往后,终才得清净些。

倒是尚扬的胞兄,同为皇后所出的五皇子尚立,以其共母之名,借连榛之便,将所谓赐礼送进邸内。

见多了旁人的逢迎假笑,哪里瞧不出连榛眼里拙劣的遮掩,所幸十数年侍奉左右,未私做过于出格的事,明赫便也若无睹未闻的敷衍。

不留宗亲贵官所谓守夜防贼的侍护在府,偌大的府邸唯他与连姓二子。夜凉寒风的吹拂醒人,明赫则盘算明日需得知会连谷购进两三聋奴或瞽仆,帮着清洒打理。

这景安帝登基前的亲王府确是空大了些。南阕皇帝老儿必又得了褚清衍什仙令,特地择选将其继位前遗留荒废的宅邸赐予他,许明赫出宫自立户门。

总之,这门户过不久便要无主了。

府邸占地虽广大,年久失修,明赫要景安帝着匠人臣工由着他的需索修缮布置大半月,察视满意方携连谷、连榛迁入,又拒了宫内遣排的侍女护卫,冷冷清清。

府邸与行宫同处东郊,相距甚近,景安帝仍难安心,明面任他推举,实地支使内卫,明赫识辨出顶少有百人于府邸周遭围林外暗里轮番监守。

每夜踏檐嘈杂,糟心的很。

依稀有些碎光透过朱户斜射过来,明赫赤脚行至窗棂边,深感疲怠倦困,意识钝沉。他知得连榛送服的药汁中掺了毒秽,犹是无反顾地饮尽。

他不知道谁买通的,谁下的手、使的招,只是这副身躯内里颓溃得也不惧多这慢发的劣毒。

置身于宫廷朝堂纷争外,唯一教他忧心的,是他可否熬过初春赴北翟。

南阕历年期在来年开春,常倒寒。

如秋叶枯落的身躯,百脉止不住的老衰,明赫本掐算估摸这身躯断撑不过束发年,如今他已近十六,若非他以诡咒作奇药吊命,这败破的躯体早油尽灯枯。

受凡躯缚限,明赫空拥密精术法难以践施。

想必褚清衍与他那仙门千宁万余徒众能有法子延他的寿命。明赫明了,褚清衍确实有这般的打算。

眼睫冷倦地低敛,是一贯无悲无喜的漠淡,取了个自北翟行商外卖购得,前夜置在床案头的蜜桔,掰开橙色皮成两半,掘出一瓣往口中送。

晚熟的蜜桔甜味腻口,不及他在北翟为质时果圃中亲摘得时令新鲜的滋味妙。

遥想于北翟十二余年间,他外以明赫之名示人,肆游河山、点曲听书,览万家灯火、尝百地烹饪,亦常与北翟帝姬小茶结友共伴同游,北翟帝宫下外驿馆长年卧榻避人的南阕质子尚氏与他毫无干系。

皮表皲裂的唇瓣被蜜桔残溢的汁水润湿,他舔了舔,舌尖弥着酸苦,掺杂几丝铁腥味。

入秋后南阕全境温骤降,多地竟已发雪灾。橘瓣在寒秋中尝来味坏,北翟近些年不得天公作美水患频发,粮果收成递减,质品更是跌得厉害。

他吞了一瓣不再吃,敏锐地捕捉檐上轻密的瓦动与踏声,后知后觉地瞧窗外天际微烁。

非要迫急地清早来扰他的清净。

他简单披了件长衣推开了房门,死血的锈腥气顿铺面。

蓝袍青年左提只圆黄的灯笼,正立在廊间,眉宇间还散着盈盈笑意,右手间执的长剑尖头滴落血珠。青年瞧见明赫启门,将剑收如无物,灯吹熄斜置在一侧,摆袖拂尘,款款踏过槛进了屋里。

明赫倚着木门,杨和仲进门衣袖间带进的晨风教他忽觉寒意,挲了挲双手。

“殿下。”

杨和仲进了门才觉屋内未点炉暖,寒凉沁沁,再看明赫,眼下一圈青紫,示其寝难安当是常态。

“天这样冷,怎不着炭炉,”转了整圈也未瞧见鼎炉具,杨和仲心下微涩,“今年冬早,难捱的。”

他活世数百年,幼年始随褚清衍修术习法,后同杏林医主入世行医颇多,虽见惯离别生死,不曾泯一颗悲怜心。

随千宁境杏林师学习医药有所小成,当初一面断少年生有顽疾,倒也不以为意。少年生为嫡出皇嗣,三岁万里敌国为质,十二载吊胆提心,篱下小心过活。今因诸国利合归国,受亲生父母兄姊恐骇,遭群臣百姓谣诟不解,是真可怜。

好在为保南阕国颜面,景安帝纵心存嫌恶忌惮,意欲灭杀,亦遵尊者之旨将其置于行宫周遭,虽尚未封亲王爵,亦以嫡嗣规制相待。

今仲秋骤凉,府宅遥离央城,无奴仆理扫更无家丁看护,两小侍心怀各异,刺客横行贼盗猖狂,他随手杀了些。

衣衫薄褛,屋内无炭,竟无俸供。

“自然不是你想的那般。”

明赫面上无澜,连取数件内衬外衣胡乱一裹,缩回尚存余温的蜷被里,待背脊的凉意点点消下,郁气压窒心口难以喘息。

他面容惨淡,蹒跚地跌坐在榻上,声弱地问:“和仲今日来的这般早,该有旁的事。”

杨和仲被他探得心思,倒也不尴,只默声不答,等明赫缓过劲来,才缓缓地挪步至床榻边静立作揖:“殿下的身子可好些了。”

殿下。

他不钟意这自降生即缚锢他的二字,来源血缘的强权,尊荣且虚假。

“晓得尊者对我放心不下,也多谢尊者挂念,不过和仲也不必日日来扰我。”明赫语气淡冷,“更不必来的这般早,还脏了旁人家里的屋上瓦地上砖。”

杨和仲知明赫字字句句皆事实,自不辩驳亦不接言,只如实回道:“尊上顾忧殿下的病情,促弟子趁夜来观殿下吐纳、眠况,有无恶魇、惊厥等状。”

“如何。”明赫倦懒地回道,显得漫不经心。

“千宁杏林众徒定为殿下特研制药,缓病解疾。”

明赫听言,笑得断断续续,错喉不止。他扬头看杨和仲站在床榻边,凑得极近。

“你们是怕我死了。”

“也不对。”

“如此说,是看低了你们千宁的本事,”明赫捻了捻被角,昏光里笑开,“你们倒也不是怕我死。”

“你们是怕我死得不是时候。死得早了,死得晚了,都不合你们的心意。”掐灭黯淡的燃明烛,笑得无声而骇人。

“我这条命,得按照你们的意,没在恰恰好的时候。”

杨和仲未答话。他目睹着明赫的眼神骤然冰冷,深感后怕。他引以为傲的幻法远不及明赫的精妙,确如褚清衍所言,他远非明赫的敌手,何况明赫言辞尖利却字字属实。

褚清衍是要他活,但终归要他死的。掌教与徒众皆以为清衍尊者下山入世是为平横墟作乱,收南阕子为徒,授千宁术法以承千宁境山门万年传继,实则褚清衍另有所意。

褚清衍曾断明,明赫此子,应为天灵异魂入体,不知其源而难辨其身,虽困囿于凡躯弱体,术法箓符无一不精,现世无人可及,识意清正而脾性难揣。

行前,褚清衍予他的嘱咐唯有一句:诚忱相待,不吐虚言。

即对明赫此等可窥人真意的天赋者,虚与委蛇的遮掩粉饰毫无效用,反倒易适得其反。不如直表图谋与贪欲,坦荡赤诚或能感而化之。

连谷不知何时已在屋外侍候,问叩两声便推门而入。见杨和仲在,略略地行过礼,转身阖门。

近几日杨和仲常来,明赫先前也与连谷交代过几句,见之迎进,无需多问。

提拎食盒跪坐几案旁,翻开摆上碗勺筷与菜盘,自觉退至一旁,望了榻上半睁着眼的明赫:“殿下,该用早膳了。”

案上的菜肴不多,三盆碗量较少。

一桂圆莲子汤,一道金黄糖糕,一道红糖姜羹。

莲子去心止苦,红糖羹甜香四飘,糖糕呈长条状,小炸后别有一股香劲,皆是家常多见的用食。

偏甜腻了些,算不上什甘膬。

明赫也只朝连谷颔首,着手解衣结,瞥了杨和仲一眼。杨和仲才觉不妥,忙作揖告退,宽袍掩遮面涌羞赧,逃似的出了房,僵立在廊中吹风,冷雨打脸。

只听屋内主仆二人的嬉笑。

连谷后脚跟出,守在门旁:“公子的脸怎如此的红,可是风吹得着了凉?”

“无碍无碍。”杨和仲见连谷嘴里关怀,面色平冷,心想主仆二人竟一个拒人的模样,“屋里闷,热的。”

连谷默默的,多看了杨和仲红云未消的湿漉颊面,想昨夜里明赫不允他搬鼎燃炭取暖来着,说是气闷得慌。

或许真如殿下玩笑所说,这位修道的公子恐怕好南风。

南阕帝城的落雨时兴如倾盆时颓似丝绵,刚止无几刻,敲打宅府砖石,涤净檐瓦砖隙残余的污血。

褪了眠服,明赫裹里衫套袍,穿冬衣袄。在架前看毛尖分明的裘衣良久,听外头落雨声渐渐大了,才披上肩头。

“阿谷。”

连谷应他的唤声进屋,见他跪坐在案前,连谷跟着跪。舀了勺姜羹小口细品,温淳暖腹,明赫觉肚中有食;又咬口糖糕,皱起眉,觉得有些甜过味,连谷略面红地笑笑。等小菜已尽,让候在一旁的连谷收拾碗筷。

又吩咐连谷去南边暗市,物色些哑奴瞽仆帮替着打理府中杂物琐事,连谷应下便接令出府往央城去。

连榛这小半月打理府邸所连的宅田契据,料清宫中赏赐和各家人客,皆一一仔细记录成册存入档房,转又被明赫派去应付五皇子尚立的纠缠,近几日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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