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分行》
见冯栌终于肯坐下来,白丹抬起下巴朝着酒壶点了点,冯栌便也给自己倒满一杯酒。
端着酒杯与冯栌放在桌上的杯子轻轻一碰,白丹也不急着说带的什么话,而是说:“这杯酒,是吉楠让我敬你的。他说从前你还在府里的时候总是会在半夜找他喝酒。”
“他说你心里总放着许多事总是没法轻易睡着,就找上了在幼时同时期进府的他陪你喝酒谈心。他说若我见到你,就替他与你喝上一杯酒,权当是他这个兄弟敬你的。来,我替吉楠敬你一杯。”
前一刻刚浮上冯栌脸的笑意渐渐隐下去了,他举起酒杯与白丹的一碰,一言不发地将酒灌下。
“我晓得你想问什么。”伸手打下冯栌正要去拿酒壶的手,白丹将酒壶拿起来。
给冯栌满上一杯,再给自己满上一杯,白丹口中说道:“我来之前,你家公子正好染了风寒,眼下正在屋里养着呢。”
“公子染了风寒?”冯栌一下站了起来。
“放心,没什么大碍,我来竞良之时他的病就已经大好了。”
白丹一指凳子,让冯栌坐下来:“倒是你冯栌,你不在周府,平白地让你家公子多了些挂念,这不,我来之前你家公子还特地让我转告你些话呢。”
“什么话?”
“你家公子让我告诉你,若在外头有了心仪的姑娘,娶回来成个家亦无不可。”
话不长,却听得冯栌面红耳赤,一口酒刚进喉间就喷出来。
他手忙脚乱地从身上摸出一条帕子擦着嘴,呛得咳了好几下,脸都咳成血红色了还没停下来。
“哄你的!”对面的白丹噗嗤一下笑出声。
“姑娘又拿我作乐!”冯栌耷拉着眉眼很是无奈。
“好,我不笑了,我不笑了……不说这些了。”白丹咬着唇忍住笑意,抬手给冯栌和自己都倒满酒,“说说红梢吧,你在竞良都打探出什么来了?”
改名换姓来到竞良,她为的才不是什么竞宝大会。
她此行的最终目的也是唯一目的是取得红梢。
周家如今的家主是年仅二十一的周荃珝,这人在朝廷里担着个司隶台按察使的差使,在民间有个青面无常的可怕名号,实际上却只是个体弱多病的药罐子。
他幼时中过毒,十六岁时又伤重得几欲丧命,这么些年里有各种各样的补药养着表面上倒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但骨子里到底落下了病根。
是以,他的小病总能比常人生得严重,有时就连一般的风寒发热都能折腾得他送掉半条命。
若想彻底清除他体内的余毒令他如常人一般活得长久康健,需得找到一味药,药的名字叫红梢。
自四年前应下周夫人所托答应在力所能及范围内护一护周荃珝之后,她一直没有放弃寻找红梢,可四年过去始终无所得。
这一次既得了消息,哪怕只是似是而非的消息,也得走一趟,探出个虚实来。
说回正事,冯栌立马坐直了:“我的确是在竞良听到了一些关于红梢的消息。不过消息实在有限,我有些把握不准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见对面的白丹只望着自己不说话,冯栌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继续说下去:“是这样的,半月前,竞良县智盛镖局的副镖头找我喝酒……”
竞良有个智盛镖局,镖局从小镖走起,一走就是二十几年,很少走空,渐渐地,这个镖局的名号就在十里八乡传开了。
在智盛镖局,小镖通常是由副镖头蒋让领头,重镖则会由当家镖头许贵洪亲自带人押送。
半月前还没开年,还是上一年的年尾,当时家家户户都披红挂彩的准备年节走礼忙得很,乍见智盛镖局蒋让蒋副镖头的手下来找自己,冯栌心里还纳闷。
当时他到竞良不过一个多月,在竞良也没有店铺,只对外说自己是一个来此走生意的商贾,与蒋让也才打过两次照面,之前话都没说过几句,蒋让怎么会找自己喝酒呢?
后来还是蒋让本人透露的原因。
蒋让说,看得出来马兄弟是个靠谱的人,因为马兄弟能为了家中自小患病的兄弟砸锅卖铁换钱治病,也能为了兄弟走出学堂跟着药铺里的账房先生给人当学徒。
冯栌这才明白过来,蒋让这是将某一回他在酒肆与人说话时编出的那一套假身世假名姓给听进了耳朵里,甚至还信了。
“你这样的兄弟啊,能处。”
酒过三巡之后,蒋让拍着他的肩膀说,“兄弟,从前的穷苦都不算什么,反正都熬过来了,往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你是个有后福的人,和我一样,我也是个有后福的人。”
作为商贾在外走动,场面上的客套话冯栌听得多了,心湖平静得很,没因蒋让的话掀起一丝波澜。
谁知蒋让将他的沉默看作了感同身受的无言安慰,一时心有戚戚,竟跟他讲起了镖局的发家史。
在蒋让一句接一句的话里,冯栌知晓了智盛镖局是如何由一个只有五人的小武行发展成近百人的镖局的。
也知晓了蒋让在十几岁的时候,穿过扎身的粗衣和兄弟几个一道上路给人押货,还被人质疑能力不行。
同时也知晓了,蒋让与他大哥也就是镖局当家镖头的交情有多过命。
蒋让边说边喝,喝到后来人都不清醒了,竟然对着冯栌喊起了大哥。
“大哥。”伏在酒桌上,蒋让抱着酒坛子冲着冯栌哭诉。
“我也是跟了你二十几年的老兄弟了,这二十几年来你说上路就上路,我蒋让二话都没说,将脑袋往裤腰带上一别,跟着你就走……”
一个四十几岁的圆脸汉子,说起这些事情来哭的脸上尽是泪。
哭诉了几句,蒋让好似清醒了一些,知道面前的是谁,渐渐诉起了苦:“小兄弟,你的苦已经过去了,我蒋让的苦却还没过去啊……”
蒋让说他跟着许贵洪走镖走了二十几年,从来不说一声累,从来不诉一声苦,说许贵洪不体恤他这个兄弟也就罢了,如今竟还背着他吃起了独食。
还说自己与许贵洪讲了那么多年的义气,一直当许贵洪是亲大哥,可许贵洪却不拿自己当兄弟。
说完,蒋让半眯着眼睛,人没坐起来,伏在桌上仰着脖子灌下了将近半坛子的酒。
看出蒋让心中哀怨甚重,冯栌忍不住宽慰几句。
冯栌本来想做回和事佬,没想到他的宽慰之词让蒋让的眼泪流得更急了。
“不是误会。”蒋让说,“你不晓得,我是亲耳听到他许贵洪和一道押镖的人说上一回押往盛京的货如何如何的,他还说他记着什么狗屁贵人的吩咐,没有将押镖的事情说给副镖头知晓……”
“他口中的副镖头说的是谁?是我蒋让!我蒋让作为智盛镖局的二把手,我怎么不知他什么时候走过盛京城的镖?”
突然发现共历二十载风雨一起走镖发家的兄弟竟一直背着自己接暗镖,还不告诉自己,是挺憋屈。
冯栌听着也觉得无奈:“会不会是你看错听错了?”
“我倒是想听错,可我是跟着他出的门,他与托镖雇主说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
怕冯栌不信,蒋让急忙对冯栌描述自己的所见所闻:“我听到他与那人说他押的前一趟镖在贵人开箱验货的时候出了点小岔子,说什么软肠太少,红梢又受了潮……我听得一清二楚,说话那时,他许贵洪……”
蒋让犹在说个不停,冯栌却愣住了。
好长时间里,冯栌都听不清蒋让的话,耳边一直轰轰作响,回响的是蒋让在前一刻里说的话。
回神的刹那,冯栌打断了蒋让的哭诉,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异常尖锐:“你刚说……红梢?”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为了确认,他紧张地凑到蒋让面前追问:“什么红梢?哪里有红梢?”
奈何蒋让的意识已经混沌起来了,没听清问题,只将原先的话重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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