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皇帝偷看心声日志后》
高学士显然并不能体会穆国公世子那一瞬间的震惊,还以为是被尹王这毫无缘由的攀咬给恶心坏了,于是安慰了一句:
“宗室们胡乱上书也是有的,世子也不必过虑。”
但说到此处,高学士也不觉微微犹豫。说实话,什么邪祟附体举止乖张简直是狗屁不通的弹劾,换做任何一个稍微正常的皇帝都会直接扔进炭盆;但换做当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陛下,这一份由方士主导的弹劾就很难说了——飞玄真君都能相信“二龙不能相见”,为什么不能相信“邪祟附体”?
这样的指控比捕风捉影还要恶毒,无从解释亦无从追究,是文官们互撕也很少用的下作手段,但如今偏偏又由一个简在帝心几乎有不死金身的宗室提出,效果简直成倍增长——为了表示皇室的亲亲尊尊孝义之谊,郡王以上的奏章是可以不经内阁司礼监直上御前的。换言之,尹王所有的政治动作都可以在私下暗自进行,要不是裕王在宗人令处听到一点风声后特意转告了自己的亲亲老师,怕不是满朝上下都还要蒙在鼓里。
穆国公世子直着眼睛沉默了片刻,才终于压下心中那股山呼海啸一般的惊骇,勉强恢复了一点镇定的神色。现在显然不是惊慌失措的时候,他只能尽力放平语气:
“在下实在与尹王爷没有什么恩怨。”
“可能是上一辈的事情吧。”高学士叹息了一声。
他倒也不觉得世子会与外藩有什么了不得的深仇大恨,毕竟癫公最多也只能在京城癫,怎么可能招惹远在洛阳的尹王?估摸着是尹王与穆国公有什么难以解释的旧怨,现在出手来欺负小孩子罢了。
他微微摇头,又道:“其实世子也不必过虑;尹王此次上书,是从上到下将内阁及六部扫了一个遍,言辞凌厉刁钻得厉害,斥责我等大臣‘离间天家’、‘名为祝赞,实为诅咒’,是串联着要孤立皇上意图不轨——说实话,历年来宗王们上奏言事的不是没有,但能这样精准的直戳痛处,手腕就实在非同寻常了。”
穆祺渐渐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立刻听懂了高学士的暗示——尹王的弹劾倒也并非是对着他一人穷追猛打,而是一杆子横扫一片,将内外的重臣都牵涉了进来,换言之,这并非是穆国公世子一人之事,而近乎是外地宗亲对大半个朝廷的攻击。大家风雨同舟,正该
和衷共济才是。
朝中大臣是枪林弹雨中滚出来的倒不至于畏惧区区一份弹章;但秋风起于落叶之末
僻居洛阳的宗藩怎么会有这样老辣阴狠的见识?这要么是尹王天赋异禀出现了政治上的返祖要么便是尹王府隐匿有未曾被朝廷网罗到的高人。
——而无论哪一样对文官来说都是绝对的噩耗!
在高祖皇帝建政之时设计的思路大概是以宗藩勋贵牵制文官皇帝在左右冲突中平衡朝政。但世事变化难以预料靖难后朝局剧变太宗皇帝的养猪政策彻底摧毁了这个构想——没错宗藩们的确还有着法律上的不死金身甚至可以通过密折与皇帝直接沟通干预政事;但数百年醉生梦死无所事事已经彻底腐蚀掉了宗室最后一点政治才能与热望失去了制衡朝局的一切可能。
无论皇帝再怎么优待偏帮成百倍成千倍加强宗藩们的力量但零乘以一千依然是零这群饭桶基本上是迅速在朝政中被淘汰了下去到现在为止已经沦落了仅仅只能恶心人的造粪机器;即使后来的皇帝再度平衡朝政但无论选宦官选勋贵还是选特务即使癫到如武宗皇帝一般自己跳下来与文官1v1都没有人敢再指望自己的怨种亲戚了。
当实力过于软弱的时候即使发怒也是可笑的;在长久以来宗藩都被视为是朝政中绝对的稳定因素菜得相当之令人放心除了偶尔恶心诸位大佬以外没有其余的功效基本不会被纳入考量。
——但是如果哪一位宗王基因突变出了什么了不得的政治才能这局面就完全不同了!
皇室亲亲尊尊的情谊由《大诰》确保的不死金身可以随时与皇帝密折沟通的无上特权——这种种的buff加持在造粪机器身上只能打造出一头吃得更多拉得也更多的造粪机器;如果享受这些buff的是某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天才那激发出的威力恐怕比区区首辅还要强上千百倍不止。让这样的人入场局势马上就要天翻地覆了!
——一言以蔽之大安朝廷绝不能允许有这样牛逼的人存在!
作为将来的顶尖政治家高肃卿敏锐察觉到了这一份简单奏折下隐伏的可怕危机所以毫不犹豫将消息送给了几位清流的同年并果断向世子泄漏内容表达了一点可以合作的善意——作为被尹王火力炮轰的受害者他们正该携起手来提前解决这个可能的危机。
世子显然领悟到了高学士的意思;他左右张望忽然低低开口:
“尹王这样干涉朝政不怕陛下心里有什么吗?”
当今飞玄真君又不是个傻的高学士能看得出这非同寻常的政治才能真君当然更能一眼看穿。大安的皇帝对亲王从来是又利用又提防亲热时“天下一家”怀疑时“视若仇寇”;以当今皇帝那种无风尤起三尺浪的个性真的会放心信任一个才能出众且莫名热衷于朝局的远房叔叔么?
靖难的教训都忘干净了是吧?
皇帝的疑心从来是制衡宗室的大杀器满朝文官都应该明白这一点才对。
但高学士愣了一愣却苦笑摇头:
“陛下怎么想我不敢揣测
穆祺微微一呆心想以大安宗室的平均生育质量这简直是天煞孤星一样的命数委实也算一朵奇葩了。但短暂的惊愕之后他又迅速反应了过来心下猛然一沉:
皇帝当然会对宗藩有疑心这种疑心甚至不可磨灭;但政治上疑心针对的仅仅只是宗室内篡夺皇权的可能而以当下的宗法制度论一个连儿子都没有的年老宗室是绝对没有办法动摇皇权的!
没有儿子就没有稳定的政治继承人没有政治继承人就根本无法拉帮结派;换言之这位尹王现在已经成为了皇权最为理想的工具人一切皇帝梦寐以求的无党无私无牵无挂之人。
这是什么?这是绝对可靠的保险完全稳妥的防线比千万个发誓还要可靠的保证。在这样强有力的证据之前即使以飞玄真君匪夷所思的多疑猜忌也绝对没法子怀疑自己这位长辈有什么谋权篡位的野心。
家天下以万人奉一姓皇帝的疑心几乎已
经算是宗室们最后的约束,一旦去掉了这个约束,那么坐拥种种政治资源的皇室成员,几乎就可以算是绝对意义上的不破金身,能免疫一切挑拨离间的无敌人之上!
一个才能出众无懈可击还懂得找方士舔皇帝的强力政治角色,这已经算是六边形都点满了的开挂流玩家,大安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究极buff怪。眼看这样的buff怪即将登上政治舞台大展拳脚,也不怪前途无量的高学士会躁急难耐,居然如此迅速便捅破了消息。
文官们大半都是十年寒窗辛辛苦苦卷上来的做题家,眼瞧着一路打天梯已经快要功德圆满修成正果,怎么能容得下一个从天而降的buff怪?清流闫党文官勋贵撕归撕闹归闹,彼此之间可以扯头花吐口水把脸都给抓烂,但大家公平竞争胜负由天,却决计不能接受一个开挂的宗室舔狗!
天诛开挂佬,这是千百文官们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呼声!
不过,这也不仅仅是文官一家的事情。朝堂上的政治资源就只有那么一点,宗室要上桌吃饭,必然会排挤所有人的空间,尤其是生态位高度相似的勋贵。这也是高学士交浅言深,宁愿冒着背刺的风险也要找穆国公世子聊两句的缘故:
世子,你也不想看到这种人物在朝堂上耀武扬威吧?
当然,高学士也没指望着这么几句卖好就能让穆国公世子下场。他在殿试时悄悄说这几句话,也只是想敲敲边鼓透透风,为将来进一步的合作奠定基础而已。如今几句话说完,他拱一拱手,便要退到人群中去。
但刚刚抬起手来,世子便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臂:
“高学士这些话,是单给我一个人说的呢,还是别的大臣都知道?”
高学士呆了呆:“这样的消息,当然不能广而告之。”
“也就是说,高大人只打算调动清流小圈子的人力了——喔,最多再拉拢拉拢我这个勋贵。”世子立刻回话,却近乎自言自语:“别的我不管说,但高大人要真想与尹王这样的角色抗衡,单靠如今这一点人力,真的够用吗?”
高学士:…………
这反应不大对头啊?
“世子是什么意思?”他忍不住开口。
“高学士对我说实话,我也就不拿高学士当外人了。”世子快速道:“搞政治斗争的第一
要义是什么?是把敌人搞得少少的,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是以多欺少,是恃强凌弱!尹王是什么样的人物?他要是无心于朝政也就罢了,真是有心要搅乱春水借机上位,那堂堂亲王携万钧之势有备而来,是你我几个人可以挡住的吗?
高学士:……啊?
……不是哥们,你怎么比我这个泄密的当事人还要积极主动呢?您这也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吧?!
朝堂争权夺利的事情,文官都还没急,你们勋贵急个啥呢?
“世子是说……
“我是说,要么便是不做,要么就下定决心做大。穆祺一字字道:“仅仅靠小团体是不够的。真正要动手,就必须要撬动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什么叫“撬动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作为内政点数加满了的顶尖人物,高肃卿当然是一听便懂,绝无误解;但正因为绝无误解,高学士才震惊了!
没错,权力被触动后谁都想反击,高学士如今前途似锦心高气傲,反击的欲望更是如火焰一样高涨;但即使如此,听到这匪夷所思的念头之后,他心下也只有一个想法:
穆国世子是不是有点太极端了?
……那一瞬间里千百种念头萦绕大脑,高学士懵逼而又茫然,几乎都有些后悔今天来交代这个话了。他只是想拱一拱火激世子下场,可不绝想在茅坑里扔鞭炮将战场扩大到无可收拾——什么“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团结众人之后,那局面还能控制得了么?!
你这个癫公无所谓,老子将来可还要入主内阁的呢!
真有两头牛的高肃卿两眼发直,索性不再吭声了。世子看出了高学士的意思,只能长长叹一口气,无奈摇头:
“……那好吧,既然大人下不了决断,那就只能等以后有变故的时候再说了。
小有资本的人总是最有妥协性与投降性,他还能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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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试足足考了两个时辰才散场,内阁学士及礼部堂官共同批阅试卷,排列等级后呈送皇帝御览,划分三甲确定名次。
大概是变动尚未波及至此,三甲的名次与历史差相仿佛。其中张太岳略有上升,得了个二甲第六的等次,即使没有世子的手脚,进翰林院也是稳如铁炮;归震川略有失手,只考了三甲三十七的成绩,同进
士出身而已。但横竖已经有了个官身,倒也算满意。
金榜颁布之后京城中立刻热闹成了一片,到处都是喜气盈盈往来庆贺的宴席文会,新科进士赏春游玩拜谒座师,前忽后拥仆童无数,熙熙攘攘的人流四处涌动,真是将京中大小的道路都给堵了个结实。
但在这一片盈盈喜气之中,内阁的气氛却因一份奏疏而骤然紧张了起来——似乎是觉得私下里写一封密折骂朝廷还不够尽兴,尹王虽然尚未入京,却又快马派人递来了一封奏疏,并请镇国将军朱充灼代为转交。这一封奏折是公折,照例该由通政使司呈交内阁,但镇国将军却径直闯入内阁值房,当着众位阁老的面打开奏折,将这份可怕的文件大声念了一遍。
奏折中照例是向皇帝问安,述说自己封地的种种风俗人情;但在这样的官样文章里,却隐含了极为厉害的杀招——奏折将河南这几年遭遇的种种天灾人祸详细罗列了一遍,而后笔锋一转,称之所以天象示警,皆因臣子人事不修;而首当其冲者,便是尸位素餐、踟蹰误国的内阁诸位大臣!正是这些大臣欺上瞒下,跋扈专权,耽误了皇帝的美政!
这一篇奏疏措辞同样高明,在斥责天灾人祸时居然丝毫没有涉及皇帝的责任,反而竭力美化局势,称飞玄真君避居西苑是“无为而治”、“垂衣裳而治天下”;之所以地方稍有不宁,都是因为臣子不能用心办事。换言之,陛下的本意都是好的,全是大臣们执行坏了。
单单执行坏了也就罢了,这一篇奏疏中却又格外做了诛心之论,认为大臣们是蓄意将事情办坏,以此诿过于上,蓄意糟蹋他们朱家的江山,阴谋谋权篡位!
所谓“不知今日之城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群臣之心莫可揣测,伏祈陛下鉴之!”
镇国将军抑扬顿挫的读完这檄文一样的奏疏,内阁值房中一片死寂。闫阁老许阁老刚刚返回内阁,兜头就被指责为“跋扈妄为”、“用心莫测”,此时亦只能面面相觑,仿佛不敢相信天下竟然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天下是我们败坏的?国家是我们耽搁的?皇帝是我们蒙蔽的?
真要是言官御史地方封疆以此责备,大家还算无话可说,你这姓朱的也敢大言不惭,这脸皮到底该有多厚?!
河南府库枯竭,所以才会人祸频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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