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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岐镇依山傍水,河流穿镇而过,蜿蜒在广阔的平原山丘,曲折萦纡,清晨秋风凉肃,落花如絮飘在河面,溶溶荡荡,镇东有一处石砌的观景台,每到午时此地必是人满为患,有忙完农活聚在此处唠嗑的小伙子,也有挑担的货郎路过歇晌,更有闲散的公子哥携三两好友驻足此地赏景。
其中一头覆裹巾,肌肤黝黑浑身健硕的年轻小伙子坐在风口正前,
“你们听说没有,段老先生跟前来了一位小娘子,那娘子好生貌美,跟九天玄女似的,白得发光”
众人打趣道,
“生得再貌美,人家也看不上你,况且那娘子梳着妇人髻,恐已嫁了人。”
小伙子嘿嘿直笑,“嫁没嫁人亲口一问便知,再说了,即便人家看不上我,我多看几眼也值了。”
“出息!”
大家嘴里笑话他,心里都痒痒的,都是没娶媳妇的年轻汉子,见了漂亮的姑娘自然走不动路。
“你们等着,待吃了饭,我便去医馆瞧瞧。”
大家瞪他,“你小心段老先生打断你的腿。”
那小伙子拍了拍胸腹起身,“我就说胳膊疼腿疼,看病总成吧。”
大家笑作一团,纷纷推他,“你快去你快去。”
待下午小伙子出现在医馆,发现来的不止他一个,不仅如此,那些年轻小伙子哪个不打扮得精精神神。
段氏医馆前照旧排起了长龙。
一年轻大夫立在门口先询问病人什么症状,有的引去段先生处把脉,有的引去徐云栖处,平日小唐跟着徐云栖伺候笔墨,今日身旁却换了个人。
自从出宫,裴沐珩时不时陪徐云栖坐诊,写医案记方子已成了他拿手绝活。
当初不喜云栖从医的男人,如今不仅周道伺候,甚至时不时要与云栖谈论医案,偶尔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起先徐云栖很是不解,恐耽搁他堂堂太子的正事,毕竟人家是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来了,久而久之,夜里忙完去翻看医案,瞧见那一手刚劲挺拔的字迹,徐云栖赏心悦目,倒还真盼着裴沐珩能日日作陪。
平日太子殿下正襟危坐,指东不敢往西,可偶尔也有闹脾气的时候,譬如此刻,四处遮掩的桌案下,裴沐珩膝盖轻轻蹭着徐云栖的腿侧,徐云栖正看完一
面色苍白的少年,察觉丈夫在使坏,轻轻瞪了他一眼。
裴沐珩回敬她一眼,那一眼似乎在说,昨夜你有多坏不知道?
徐云栖不说话了,继续接诊下一位病患。
熬了整整一个时辰还多,小伙子终于来到门口,那大夫便问他是何症状,
小伙子抡了抡手肘处,眼神往徐云栖的方向瞄,“手肘疼的厉害.”
大夫二话不说往段老先生处指。
小伙子站着不动,往徐云栖方向努努嘴,“听闻徐娘子擅长针灸,她给我灸两下便好了,我不让段先生看,他老人家开的药方苦死了,我不吃药。”
大夫为难地看着他,小伙子朝他眨眨眼,露出委屈的表情。
徐云栖这边忙着给一怀孕的少妇摸胎位,裴沐珩眼尖耳灵注意到了这一幕,他朝那名大夫看了一眼,那大夫意会便将小伙子放了过来。
徐云栖正在雅间忙碌,小伙子便高高兴兴来到桌案前的锦杌坐下,一面装模作样将胳膊肘往桌案上搁,一面频频往雅间方向张望,“徐娘子好了没,我这胳膊从清晨起就疼,也不知伤了哪儿,疼得要命.”
这时,一人信手摁住了他的胳膊肘,
“是吗?我来看看。”
小伙子注意力都在徐云栖身上,这会儿才发现桌案旁还坐着一人,他将视线挪过来,便见面前这男人生得十分高大,紧紧只是坐着,便给人一股无与伦比的压力,小伙子咽了咽口水,问道,“你一个打下手的,会看病?”
裴沐珩眸色阴阴冷冷,“我不仅会看病,我更会治病.”
小伙子满脸狐疑,正待说什么,手肘被裴沐珩一弯,骤然间剧痛袭来,他闷哼一声,疼得脊背弯起,汗都冒了出来,
“你你你,你做什么?”
裴沐珩笑,“你不是不知道哪儿疼吗,我这不是帮你找出症结”
小伙子对上他凉凉的眼神,心下打鼓,这男人压根就不是什么坐堂大夫,他是个练家子,方才那一下,疼得他心肝都在颤,他意识到了危险,慌忙将手往回抽,
“我不看了,我好了,壮士手法真好,我不疼了.”
“真的?那下次还来看病吗?”
裴沐珩这一下抵在他手腕一处痛穴,疼得他弯下腰,膝盖不自禁往桌下折,
那模样跟顶礼膜拜无甚区别,他说不出话来,只管拼命摇头。
待裴沐珩一松手,他逃也似的离开了医馆。
医馆众人瞧见这一幕,满脸狐疑,恰在这时,徐云栖折身而出,裴沐珩适时递上一块帕子给她,二人行为举止十分亲昵,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看来那位必定是徐娘子的男人。
一时门外的年轻小伙子作鸟兽散,给真正病患腾出地儿来。
裴沐珩抚了抚额,感慨这一路十分不易,云栖实在太招人了,害他整日驱萤捕蝶,忙得分身乏术。
两刻钟后,一侍卫来禀,说是朝中来了八百里急折,裴沐珩换小唐照看云栖,连忙抬步回了别苑。
秋林晚翠,夕阳将清一色的瓦舍渡上一层余晖。
眼看段氏医馆外只剩三两人,一立在半坡上的老仆催着轮椅上的主人,
“爷,您就去瞧瞧吧,听闻这位段老先生用药很是地道,有药到病除之能,咱们好不容易赶上了,您试一试又何妨。”
轮椅上坐着一青袍男子,外头裹了一件水墨色的披衫,虽身形消瘦,不再挺拔,也难掩一身清寂风姿。
那年那夜宫变,裴循从丹樨前的高台一跃而下,原是一心求死,偏身就没死成,侍卫当场将他抬去文昭殿,裴沐珩吩咐医士给他诊治,耗了足足两月,人方苏醒。
当年那位游走在权利顶端的十二王造反身亡,如孤魂野鬼似的裴循却是活了下来。
起先整整两年裴循没有说话,神情木木讷讷,浑浑噩噩,再加之被双腿残废的剧痛给折磨,他生不如死,直到后来有人在当年的苏家,翻出皇后闺阁中遗留的几封信札,裴循看到父母年少时磕磕绊绊的爱慕,泣泪整整三日,方慢慢接受这个事实。
输了,他终究是输了。
哪怕他不是文寅昌和皇后的私生子,他也输给了裴沐珩和熙王府。
当他对皇帝动了杀心后,他下场只有一个字:死。
但裴沐珩却留了他的性命,且对外声称他已自戕身亡,让他脱离苦海。
裴循有一日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那高山仰止般的男子,负手立在廊庑,独对明月,这样回他,
“十二叔这辈子寓于宫墙,看到的永远只是金殿之上
那一抹金晖,却从未俯身瞅一瞅人间烟火,实在遗憾,待十二叔去瞧一瞧这人间康衢烟月,方知何为权,何为官,何为天子,何为江山社稷!”
裴循渐渐将崩塌的信念给拾起,慢慢走出京城。
十二王府早已遣散,唯有一贯服侍他长大的老仆不离不弃。
老仆就这么推着双腿残废的他,沿着通州水岸,一路走走停停至扬州。
养了好些年,裴循身子已无大碍,唯独双腿每到寒冬腊月便疼得厉害,裴循丝毫不在意,不叫老仆费心,只道自己活一日算一日,老仆不忍他一身凄苦,总想着叫他平平安安度过余生。
眼看老仆年龄大了,为此忧心忡忡,裴循最终答应他求医,这不耗了半月从扬州渡江来到金陵,又费了功夫打听到段老医士的所在,主仆二人匆忙赶来。
来都来了,裴循只得点头应下。
老仆推着轮椅来到医馆前,年轻的大夫眼瞅着只剩下最后一人,干脆亲自帮忙将人推了进来。
天色未暗,斜晖脉脉,医馆开间敞亮,入口处摆着一张柜台,柜台后整整一面墙布着密密麻麻的药柜,斜阳透过三面大窗射进来,屋内明亮而阔气,徐云栖便坐在东墙下一张长案,面前正有一老妪看病,眼看方子已开好,小唐领着老妪去抓药,徐云栖净了净手准备喝茶,一抬眼就看到了轮椅上的裴循。
云栖已不记得多少年没见过裴循,似乎自从宫变那晚就再也没碰过面。
裴循模样自然是大变,没有中宫嫡子的尊贵镀身,备受病痛折磨的他形容与任何一位平民百姓没有太多区别,唯一不同的大约是嵌在眸眼深处的那抹清越。
他笑起来,依然有一份清朗之气。
“云栖,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裴循一如既往笑容温和,只是眉梢间残存一些苦涩,这抹苦涩当然与情爱无关,是这一生跌宕起伏的际遇刻在骨子里的悲伧。
比起他,云栖几乎没怎么变。
模样还是那么温软漂亮,眼神含着经风吹雨淋始终不褪的坚韧宁和。
内心到底有多强大,方能让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的女子,始终如一。
徐云栖愣了一会儿,颔首示意,随后将目光落在他双腿,“您是看病吗?”
老仆自然认出
徐云栖,愕然了好一阵,心想那徐云栖有神医之名,当年十二王腿疾便是她治好的,今日碰巧在这里遇见她,算是缘分,赶忙往前施礼,将裴循的症状事无巨细禀明。
徐云栖认真听了,唤来小唐将裴循推去内室。
小唐和老仆合力将裴循抬至长塌上,徐云栖一面给裴循把脉,一面吩咐小唐去查看裴循的伤腿,两刻钟后徐云栖开好方子,嘱咐老仆,
“拿这个方子去取药,每三日熬药浸浴,至微微出汗打止,三月后若有好转,次数给减至七日一次,半年后来医馆复诊。”
“此外,我这里有一药酒,你拿回去,时不时给他喝上一盅,能驱寒活血。”
老仆感激涕零接下了。
随后老仆去外头购药,徐云栖指导小唐给裴循施针。
半个时辰后收针。
徐云栖瞧了一眼黝黑的天色,问裴循道,“您今晚要不要歇在医馆?”
裴循拭了拭额尖细汗摇头客气道,“不必了。”
徐云栖也没有挽留,裴循看来是不打算见裴沐珩,而裴沐珩若是想见他,自然有法子,徐云栖从不随意插手旁人的事。
少顷,小唐重新将裴循扶回轮椅,二人目送裴循远去。
余光那一抹清绝的身影慢慢消融在灯火里,裴循闭了闭眼,始终没有回头。
走了很远,老仆见他一言未发,含着泪问,“您心里还想着她吗?”
裴循茫然望着前方,远处渔火闪烁,暗山伏卧,层层叠叠的星辰铺在浩瀚的苍穹,人在这一片星空下,显得无比渺小。
裴循心里空茫茫的一片。
遇见她,喜欢过她,是寂寥人生里唯一的一丝慰藉。
半年后,裴循疼痛果然减轻,平安渡过凛冽寒冬,一日春暖花开,裴循在金陵郊外一处鱼塘垂钓,偶然遇见一人。
那人身长八尺,姿容伟仪,举止投足很有大将之风。
“兄弟,你也垂钓呀,兄弟你眼光很毒辣,晓得这鱼塘里喂了一池好鱼不是?”
那人穿着一件不起眼的布衫,从容拎着一只小篓子,来到他身旁坐下。
而裴循听到这道嗓音,狠狠愣了下。
“怎么不说话?”
那人转过眸来,浓眉大眼,轮廓深邃,年
龄在五十岁出头,颇有渊渟大气之相。
裴循定定看着他,心情复杂回道,“曲都督,别来无恙。”
曲维真愣是惊了好半晌,才认出坐在轮椅之人是当年赫赫有名的十二王裴循。
“您怎么在这?”
曲维真早闻裴循已身陨,绝没料到在这荒山野岭的鱼塘撞上他。
裴循也不隐瞒,将当年之事一五一十告诉他。
曲维真是极为大度之人,丝毫没介意当初裴循算计过他,反而是一脸遇见故交的兴奋,
“好啊好啊,您既然到了我的地盘,我少不得要做一回东道主,带您见识见识江南风光。”
曲维真拂开老仆,亲自推着裴循沿着山堤往前方山坡走。
经过一段崎岖的山路,二人来到一处不高不矮的山坡,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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